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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立秋那天,豆大的雨珠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空气中腐烂的气息掺杂着泥土的腥味儿。
      排水沟每逢下雨都会堵塞,水淹没过小腿肚,男人们挽着裤腿,铁丝来回折几节,尾部弯成勾,挨个通下水道。
      耿一独自坐在店里昏昏欲睡,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单手撑着脸,磕头虫似的。
      傍晚时进来个鬓发斑白的中年女人,穿得并不体面,也没打伞,衣服粘在身上,站在货架后从缝隙中来回打量着耿一。
      被人盯着的感觉并不好,那道视线也太过灼热,耿一搓了把脸,回望过去。
      好像有点眼熟。
      “好多钱?”女人拿了些上海青放在称上,口音很重。
      “三块二,”耿一呼吸快了几分,脊背僵直,“给三块就行。”
      女人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在桌子上,没有接过袋子,直勾勾的盯着他。
      沉默的十几秒中,耿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手有些发颤,僵硬的举着。
      女人接过袋子,人往外走时步子很难,余光一直往柜台里还在站着的人身上瞟。
      “狗娃子。”女人站在门口,轻声叫了一句,悲伤无法抑制。
      “滚出去!”耿一脑子嗡的一声,不可遏制的怒意瞬间迸发,随手抓了个东西砸了过去。
      “啊!妈的你现在都会预判了是吗?”陈迟正巧下班从门外走进来,计算器直接拍在脸上,两道鼻血顺势流了下来。
      女人捂着脸哭着跑了,菜摔在地上沾的全是泥水,陈迟低头捏着鼻子说:“刚才被砸的是我吧?她哭啥啊?”
      走近了才察觉到耿一的不对劲,目光涣散的站着大口喘粗气,双手死死攥着,指甲抠进掌心,血从缝隙淌出砸在地上。
      顾不上脸上的肿痛,陈迟拽着他的手腕一根一根把指头掰开,抓过毛巾塞在他掌心,鼻血砸在毛巾上洇出血花,塞了两坨纸在自己鼻孔里。
      “说话,怎么了?”陈迟敛着眉,看对方不应声,转身就跑出门。
      他们两个怎么打,把对方打成球体或者正方形都无所谓,但陈迟对自己唯一的朋友十分护短。他爸揍他俩的时候都得先揍陈迟才能打耿一的那种,逮住空隙陈迟都得替耿一打回去。
      “回来。”耿一哑着嗓子。
      陈迟停下步子站定在门口:“说,那女的给你什么气受了?我找她去。”
      “回来!”耿一喊了一声,坐下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东西。
      陈迟拿了瓶苏打水拧开递过去,蹲在旁边抬头看他。
      “关门,回家。”耿一喝了两口,恶心感压下去了些。
      陈迟没再问,急急忙忙收拾关店,半搂着耿一,拖着人往家走。
      耿一连衣服都没换,湿漉漉的倒在床上,眼神涣散的盯着天花板。
      陈迟拿风筒出来把他头发吹干,架着人往起抬,湿衣服扒下来,再用浴巾擦干身上的雨水。
      把人放好,平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
      耿一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由他折腾,他是真的没有力气了,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一缕灵魂。
      “跟哥说,到底怎么了,哥都给你解决了。”陈迟坐在旁边,一拍胸脯,故意用吊儿郎当的语气逗他。
      耿一看着他,过了会轻笑着骂了句“傻逼。”
      就这么对视着,陈迟难得没有骂回去,然后耿一的眼尾就红了。
      眼睛还没来得及眨,泪就落了下来。
      这下陈迟是真慌了,从他认识耿一到现在,就没见人哭过,被他连累,他爸把耿一的肋骨踹骨折时也只是闷哼着流汗。
      粗糙的指腹抹去眼泪,手掌捂在耿一的眼睛上:“操,你他妈别,我叫你哥行吗,叫你爸都行,别哭啊。”
      宽大的手掌接不住温热的泪。耿一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掉眼泪。
      陈迟钻进被窝,把人侧过来脑袋抵着自己胸口搂着:“算了,你哭吧,哭出声能好受点。”
      喉咙里泄出一声呜咽,开闸般收不回去,双手紧紧环着对方的腰腹,放声恸哭。
      渐渐的,哭声弱了下来,只听得到小口吸气的声音。
      陈迟的手一直捋他的后背,看人没了动静,轻轻在背上拍着。
      “给我纸。”耿一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小水珠,鼻尖淡淡的红显得格外可怜。
      陈迟从桌子上拿了纸给他,抓着领口一把脱下短袖,胸前鼻涕眼泪的糊成一坨,耿一看见了不得臊死。
      “哭完了就说,今儿不说明白咱俩就打一架。”陈迟拉了把椅子坐在边上,双手交叉抱着,一脸严肃。
      “滚出去买饭。”耿一撇他一眼,起身去厕所冲澡。
      “啊对,还没吃饭,我说我怎么这么饿。”陈迟从他衣柜里拿了件卫衣套上,“吃啥都行是吧,好嘞。”
      陈迟给自己买了份盖饭,跑去给耿一买了碗馄饨和炸糕。
      从来都说自己吃啥都行的人最挑食。耿一捡垃圾的时候只要不是屎就能都塞嘴里吃了,自从开始挣钱,要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吃饭习惯了,能给人气死。不吃菌类,不吃内脏,不吃肥肉,不吃血,菜类不吃生的不吃味道大的只吃叶不吃杆。
      就这样只是忌口,别提还有很多乱七八糟不爱吃的。
      陈迟怀疑这人能活这么大,靠的可能是毅力,自己给自己惯的没边了。
      耿一洗完澡出来,咬了一口馄饨就扔在一边,泡久了,跟吃面疙瘩似的,炸糕倒是慢慢悠悠啃完了。
      他还是喜欢在家做饭吃,自己的口味自己最了解。
      陈迟吃完盖饭,端过馄饨全喝了:“说说吧。”
      耿一擦擦嘴:“那女的你看清长什么样了吗。”
      “没,我就顾着你打我,疼死我了,哪有功夫看她。”陈迟揉揉鼻子,鼻梁肿了,埋怨的瞪他。
      “我妈。”耿一平淡无波的丢出炸雷。
      “谁?你妈?”陈迟问过他以前的事,但耿一嘴严得很,从来没说过。
      “嗯。”耿一点了根烟,陈迟兜里的,他没有烟瘾,只是实在心烦。
      “你以前问我怎么来的这里,我嫌丢人就没说。”耿一猛吸了一口吞进肺里,烟雾散开模糊了他的脸。
      陈迟没插话,静静听着。
      “我老家离这儿很远,我本来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那家子恶心的人了。我记事早,农村里没有秘密,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我听人说过不少。
      我上头有两个姐,一个哥一个弟,穷的吃土都没劲儿挖的家庭生了一堆孩子。
      最早应该是大姐,十几岁的时候就卖给别的村一个傻子,换了三千块钱彩礼钱。
      老二是头一个儿子,家里宠得很。
      本来想再生个儿子,结果是个女孩儿,生下来就送人了,女儿能有什么用,还得交超生的罚款。”耿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陈迟骂了几句,脸涨的通红。
      那个年代,思想封建的山沟沟里这种事太常见了。
      “然后就是我,我倒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第二个儿子,为了不交罚款,没有户口,起了个贱名藏起来养。
      我很小的时候,一直被锁在家里不许出门,不许上学,那会儿我大姐上小学,她就白天上学,干农活,晚上偷偷摸摸躲在被窝里,在我手上写,教我认字。
      一家子挤在一张床上,老二看见过几次,就揍我俩,大姐是女孩儿不能还手,我打不过他,被他打的挺惨的,他下手可比你黑多了。
      大姐小学毕业那会儿十四吧,他俩又生了个儿子,因为我妈说这孩子长得最像我爸,大姐就被卖了,钱交的罚款。
      我那会儿七岁了,藏不住了,没钱交罚款就把我送到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亲戚家养着,
      他们说我年龄太大了,五千。”耿一细细的回想,荒唐又可笑。
      “不想说就别说了,别再想了,你跟他们没关系了。”陈迟坐在他旁边,眉头紧皱着,捏了捏他的后颈。
      “这辈子就这一次了,说都说了,也快说完了。
      那家亲戚没儿子,才买的我。没多久他媳妇怀孕了,儿子,那我就没用了呗。
      转手就被卖了。
      那会儿太小了,我就记得我天天哭天天哭,一哭就挨揍,妈的。
      我从南方的农村卖到北方,别人听不懂我说话,我也听不懂他们的,
      买我那家对我还挺好的,我现在的名字就是他家起的,我还挺高兴,叫谁爹妈不一样,吃得饱饭就得了呗。
      可惜跟我一样,命不好吧,后来发洪水,我在家里躲过去了,他们人没了,他家亲戚分财产积极,都不愿意要我,那我就自己过呗。
      就闭着眼走,哪个路口的垃圾桶有吃的我就往哪儿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到这儿了,然后你就知道了。”耿一舒出一口气,那些年的颠沛流离他从来不会去回想,他以为他早忘了,说出来才知道自己都记得。
      “你就应该早点被卖过来,然后跑到这儿,我带你回家,咱俩一起挨我爸揍。”陈迟起身,劈开腿面对面坐到耿一腿上,脑袋埋在脖颈处抱着他。
      “滚下去。”耿一冲着他腰上就打了一拳。
      “靠!电视剧里面不应该是你含情脉脉回抱我然后对我至死不渝吗?”陈迟倒在床上捂着腰子龇牙咧嘴的嚎。
      “滚起来把床单换了,然后滚回你自己家睡觉。”耿一翻了个白眼。
      “换就换!”陈迟动作利索的换完床单,躺到床外侧,双手交叠装作睡着了。
      耿一无声笑了笑,爬上床躺下。
      听着平稳的呼吸声,意识迷离将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陈迟说。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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