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寄存处》暮曲涸泽

2、似逢故人

　　梧桐影里，阳光像碎金，被风一吹就哗啦啦地掉下来。学生们步履匆匆，穿梭在校园里，奔向各自的教室或实验室。不远处的露天球场传来球体撞击地面的闷响和学生们兴奋的呼喊，汗水在阳光下闪耀，被奔跑的身影带向四面八方。

　　邱迟站在路边，鞋子踩着斑驳的亮斑，目光追随着那些球场上的身影，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近乎慈祥的神情，
　　“年轻真好啊。”

　　嗓音洪亮，尾音拖得老长，旁边路过的学生齐刷刷回头。

　　叶落棠在意识深处轻轻叹气：“将军，您也才二十几岁而已，也很年轻。”

　　邱迟摇头，“可我已经是成熟老兵的心态了。”
　　说着顺手把刚买的面包递给一个擦肩而过的学弟，“来，学弟，补充能量。”

　　学弟一脸懵，还是接了。叶落棠：“......别乱发军饷。”

　　然后邱迟开始了这一路上如同永动机般叽叽喳喳的独白，从校园建筑风格吐槽路边野猫的毛色，叶落棠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这位将军的语言密集程度，简直与窗外那几只聒噪的麻雀达成了某种精神共鸣。最初他还尝试着简短回应几句，后来发现邱迟即使自说自话也能乐在其中，便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兀的，邱迟的脚步毫无征兆地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远处一个拐角走出的身影。叶落棠顺着邱迟的视线看去，意识也仿佛被冻住了一瞬。

　　柏泽出现得毫无预兆。

　　他们看到了那位除邱家父子外，唯一一位获得象征最高军事荣誉的年轻少将，一个早在五年前那场暴乱中，被军方确认牺牲、名字刻上英烈碑的人。

　　柏泽像一截被拔掉电源的投影，从拐角晃出来，轮廓、姿态、侧脸，全是邱迟记忆里的模样，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邱迟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手臂，朝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用力挥着，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急切，“柏泽！柏——泽——！”

　　尾音劈叉，四周学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可那个人没停，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像是行走在另一个次元。他对邱迟这足以引起周围人侧目的呼喊充耳不闻，他的视线仿佛被固定在前方，漠然、空洞，径直地、毫不停顿地向前走去。明明距离不算远，明明邱迟的声音足够清晰，他却如同设定好程序一般，只执行着“前进”的指令，将所有的声音和景像隔绝在感知之外。

　　挥动的手臂僵在半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无声无息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

　　下一秒，支撑着他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踉跄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顺着墙壁滑落，颓然瘫坐在墙角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他双手虚软地撑在身侧冰冷的地砖上，头微微垂着，额前几缕碎发遮住了眼睛，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融进那片隔绝阳光的黑暗。

　　叶落棠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身体传递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失控”之外的失控——心脏在胸腔里乱撞，像要替他哭。目睹邱迟的失魂落魄，那种茫然与钝痛由身体传至他的意识。

　　他想安慰，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权利都没有。他只是一缕被困在自身躯壳里的意识，无权僭越，无法触及。他能做的，只有在这片意识空间里，沉默地陪坐，像一盏关不掉的灯。

　　“呼......”
　　五分钟后，邱迟自己爬了起来。他低着头，双手用力地拍打着裤子上沾染的灰尘，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情绪拍碎。又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直到皮肤泛起微红。抬起头时，嘴角已经挂上惯常的笑，只是眼角还有点红。

　　“走吧，正事要紧。”
　　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吹起了那不成调的口哨，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子继续前行。

　　叶落棠听见他小声补了一句：“等我找到身体，回头再找他算账。”
　　声音轻，却带着认真。

　　“怎么不说话啊小叶子。”邱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停下脚步，脚尖无聊地踢着路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这已经是路上不知第几颗被他踢到的倒霉石子了。“这学校可是你的主场，给我带带路嘛指挥官，我都对着这路牌研究半天了，眼睛都快瞅瞎了，还没看到什么设计院。”

　　叶落棠无声地叹了口气，专心为他带路，“将军，集中注意力。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拐，然后直行......对，就是这。”

　　设计院门口。
　　青砖黛瓦配全息牌匾，上面还滚动着“帝国军事大学·武装设计院”几个大字，视觉冲击堪比战舰绑粉色蝴蝶结。

　　邱迟仰头“哇哦”一声，抬脚迈进去，鞋底踩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一脚刚踏进设计院的大门，科技感迎面而来，里外的巨大反差让他误以为自己穿越了。

　　冷白色的光线有序的闪烁，巨大的全息投影在空中无声地变换着复杂的武器结构图，数据流在透明的墙壁和地面上奔腾流淌。大厅中央，一张由无数纤细光丝构成的巨大立体“数据网”悬浮着，网格的每一个节点，都镶嵌着一件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武器模型，琳琅满目，比邱迟在前线接触过的现役装备更精致、更先进，其中不少甚至是军方从未公开过的绝密项目。

　　“卧槽！”即使出身军人世家，常年与最新锐武器打交道的邱迟，看到这武器圣殿般的场景，依旧带给他了强烈的视觉和心灵冲击。他咽了咽口水，心想：以后要是有机会，他一定会多来设计院过过眼瘾，如果能上手试试那就更好了。

　　安检门蓝光扫过，叶落棠在意识里报口令，一路绿灯。

　　邱迟小声嘀咕：“指挥官，你这张脸在系统里面子真大。”
　　“闭嘴，走路。”

　　电梯门开，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邱迟身上。
　　“哎哟！”

　　邱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对方。那是个戴着厚厚镜片、头发乱糟糟的男生，怀里抱着一图纸。邱迟连忙道歉：“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看清来人时，男生脸上原本因焦急和疼痛而皱起的五官立马舒展开，紧接着，表情如同翻书般，酝酿出巨大的委屈。邱迟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大腿猛地一沉。

　　“叶师兄——！！！！！”
　　声音带着拐弯，那男生就这样死死抱着自己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邱迟差点原地劈叉，双手高举做投降状：“同志，冷静！”

　　他下意识地想把腿抽出来，结果一低头，正对上对方蓄满泪水的眼睛。

　　四目相对。
　　“哇——！！！！！！” 男生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抱着大腿的手臂也收得更紧，“叶师兄！你终于来了哇！三天啊！整整三天！你不在，我们被时老师骂得狗血淋头啊！脑袋都快被他老人家骂开花了！设计卡壳了，数据对不上，模型崩了......呜呜呜......我们快被骂成麻酱了！师兄！你什么时候结束休假啊！你快回来吧！我们不能没有你啊！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时老师发配去扫厕所了啊！” 他一边哭诉，一边把眼泪蹭在了邱迟的裤子上，一通鬼哭狼嚎，硬是不肯撒手。

　　邱迟嘴角一抽，他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学着叶落棠那种慢条斯理的语气，“图纸先放地上，人先喘气。”

　　叶落棠在意识里无奈地扶额，迅速向邱迟解释：“这是我师弟，童梓宸。时喆老师是我们的导师，要求很严。但我记得我前天明明还在院里设计模型......” 一丝疑虑闪过，但眼下安抚师弟更重要。“将军，安慰他，就说‘模型崩了不是你的错’。”

　　“模型崩了不是你的错。”邱迟照本宣科。

　　童梓宸眼泪掉得更凶了：“可时老师说就是我算错了阻尼系数！”
　　“……”

　　邱迟求助地望天。

　　叶落棠叹了口气，又想，道：“跟他说，先把模型日志发我，我待会儿去跟老师解释。”
　　邱迟立刻照办。

　　果然，这句话如同解药。童梓宸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立刻松开手臂，胡乱抹了把脸，“真的吗！师兄你太好了！那我先走了！师兄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去时老师那里啊！”
　　说完，抱着图纸，转身就跑，跑到门口又折回来，飞快地把一张门禁卡塞进邱迟手里：“时老师下午三点要去军械库做实物测试，应该会带师兄你去，你拿着这个副卡，能刷进 B7 层。”
　　然后一溜烟消失。

　　等人跑远，邱迟抖了抖裤子上的泪痕：“你师弟是水做的？”
　　“他是数据做的，一崩就哭。”

　　“先去我的个人实验室，那里不会有别人打扰。507室，就在前面走廊尽头。”
　　在叶指挥的指引下，邱迟来到了507室门前。一道幽蓝的光线从门框上扫描而过，伴随着轻微的蜂鸣声和叶落棠在意识中无声的授权指令，“嘀”的一声轻响，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打开。

　　实验室内部的空间比预想的要开阔得多。冷白色的主光源下，各种精密的仪器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指示灯，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金属的气息。占据整整两面墙壁的，是巨大的柔性电子屏，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结构极其复杂的武器设计图纸和动态数据流。只有角落里一张简洁的折叠床、一个小冰箱和一个堆满了专业书籍和速食包装的小桌子，才勉强透露出一点生活气息，在整个实验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平时很少回公寓，除非强制休假。这里几乎就是我的家。”叶落棠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的防御和保密等级都很高，除了我和军队的特定授权人，谁也进不来，算是......一个安全的私人空间。”他顿了顿，示意邱迟看向房间另一侧一个连接着多台主机的独立操作台，“那里有接入军队内部保密数据库的终端转换器。不过我的权限有限，只能查看一部分非核心资料。更高权限......可能只有时老师那里才有。
　　“还有……别碰主机。”

　　邱迟已经一屁股坐上了操作椅，双腿大咧咧岔开，椅子被他晃得吱呀响。

　　屏幕亮起，蓝光映在他脸上。
　　叶落棠报指令，邱迟敲键盘——手指飞快，却像在弹一架走音的钢琴。随着叶落棠的意识操控，复杂的验证流程在屏幕上飞速闪过，最终，一个深蓝色的、带着帝国军方鹰徽标志的界面弹了出来。屏幕上瞬间被密密麻麻的目录和文件列表填满，每一个标题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分量：绝密武器参数、战略部署评估、高级军官档案、未解密行动记录……

　　邱迟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即使他身为将军，负责前线实战，眼前这些深藏于帝国军事核心的、从未公开过的机密资料，对他而言同样是一片未曾踏足的禁区。

　　他一边根据叶落棠的指示在庞大的数据库中艰难地检索着关于“邱迟将军遗体安置”的蛛丝马迹，一边闲聊：“小叶子，你还是我舅舅的学生啊？”

　　叶落棠的意识似乎正全神贯注于数据库的深层检索，回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嗯。我家里......出过一些变故。是时家资助我完成了学业。我很感激。所以从军大附中开始，就一直跟着时老师做研究和项目了。”

　　邱迟的眉头微微蹙起。叶落棠的话似乎拨动了他记忆深处某根模糊的弦。他隐约记得似乎有这么回事，好像柏泽也曾经随口跟他提起过一个天赋极高、被时家资助的......孤儿？但具体的细节，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怎么也看不真切。

　　脑子里各种线索、疑问和那抹挥之不去的柏泽身影再次纠缠成一团乱麻，让邱迟感到一阵烦躁，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将军，”叶落棠的声音如同冰泉般适时地流淌进他混乱的意识，“集中注意力。”

　　那声音轻轻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心弦。邱迟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一点点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他侧过头，目光仿佛能穿透虚空，看向意识中那个与他共享身体、并肩作战的灵魂，嘴角勾起一个带着自嘲，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

　　“好。” 他低声应道，声音恢复了平稳，“指挥官，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