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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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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逐渐回归身体的时候,惠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应是被送到医院了。’她想。
全身脱力,眼皮沉重得好似两扇铅帘,思维仍处于混沌之中,惠朦胧地感知着周边的环境:
头边好像有许多机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一侧的床边传来女孩低低的抽泣声;隐隐地,她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在镰仓那边的医院出院时做过全身检查,医生说过没问题的。”她声音压得极小声,语调急切。“有关这个……”,应是医生的人用了许多术语解释,惠暂时没有余力细听,只觉得他的话好似自上古世界传来的低沉咒语。
‘我是因什么被送到医院的来着……?’惠费力地驱散着脑中的迷雾:‘好像是……去了星南馆。’
——找高草慎一,在咖啡店里听他讲述一年前的事,过程中开始头痛,并愈演愈烈,最终晕倒在了桌子上。
“唔。”她不禁闷哼一声。
甫一动用思维,后脑勺又锐利地痛了起来,斧劈刀砍般的痛,使她的意识又成了苍茫一片。
指尖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姐姐醒了?”是幸村的声音。
‘难不成这里是……金井综合病院?’
惠强撑着张开眼皮,见幸村正手撑床头俯视着她,唇角紧抿,面容焦急。乙花登时扑到她的面前,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目色惊惶,面颊上尚挂着一串未干的泪水。
妈妈与医生也聚到惠的床头,简单观察过她的状况后,嘱托她好好休息,二人继续去病房外讨论病情了。
“我没事。”惠喷着气音,艰难地朝乙花抬手,试图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血氧仪突地爆出一阵尖啸。
乙花拔腿冲出门去,腿软得趔趄了一下:“医生,医生,有机器在叫!”
医生与妈妈跑回病房,发现是血氧仪。“血氧仪的话没关系,她应该只是痛得喘气费力。”医生为他们解释。除了医生松了口气,惠以外,病房内三人的面色愈加阴沉。
为了让血氧仪不再叫,惠闭上眼睛,静静地调整着呼吸。头痛的感觉逐渐减退,昏昏沉沉间,惠觉得自己快睡过去了。
‘不行!’她猛然警醒:
‘此行来东京的核心目的还没达成!’
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乙花重归校园。而今乙花就在这里,正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想必无论惠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言听计从: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绕远路做什么!’
藤野惠既是当事人,高草的心结惠自会负责到底,但当务之急,是先搞定乙花的事:
“早良。”惠硬撑着床坐起来,血氧仪又是一阵大响。
“你快躺下!”乙花惊叫,却不敢硬拦她。
惠擒住乙花的手腕,似是在给她发布通知:“大下个星期,你回学校上学。”
乙花呆住。
不过数秒,血氧仪的尖啸夺回了乙花的思绪,回过神来,她“诶”了一声,目光往四周急切地乱甩,想寻觅一个藏身之所那般。
惠的语调不容反驳:
“就这么决定了。”
“你、你不能……”乙花的声音小小的,不安地盯着血氧仪,又望着惠,像只掉入陷阱的慌乱小兽。
惠沉了口气,当机立断。
她左右寻摸过手机不在床边,便直接吩咐幸村:“精市,帮我给莲二去个电话。”
幸村当即应“好”。
近乎是号码拨过去的同时,电话接通了。病房内的血氧仪仍在大叫。
“精市吗。”莲二顿了顿,问:“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这个我之后再做解释,柳,接下来换姐姐和你说话。”幸村简单回过话后,把手机给了惠。
“莲二,我是惠。”惠又是疼得抽了一口冷气,深呼吸几口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下下周,早良要回立海。这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办完复学手续吗?”
听筒对面沉默了片刻。
“足够。”莲二断然。
乙花被惠擒住的手腕开始小幅度地扭动起来,试图挣脱。
“因为一些原因,下周我可能没办法上学”,惠紧抓乙花的手腕,对莲二说:“如果复学手续不麻烦,能拜托你帮我代办吗?”
“义不容辞。”莲二即答。
电话挂断。
乙花又开始呜咽起来:“惠惠,你明明知道我留在东京是为了慎一……”她的声音卑微到近乎哀求。
“我会解决的。”惠利落地封上她所有的退路。
“怎么可能解决得了!”乙花的声音拔高了些许。
正是时,幸村的手机响了。
“是柳。”他看了一眼来显,小声对惠道:“姐姐,我先去接电话。”
血氧仪的尖叫声中,乙花终是认命般地摇了摇头,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也罢,既然是惠惠的话,我会听。”
惠其实明白乙花的心。
在半月前,与柳生他们一同去星南馆的那次,惠就已看得分明:
乙花一定尝试过许多办法,跟来星南馆是她最后的破釜沉舟。乙花比谁都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力,只是深陷于无法摆脱的执念之中。
需要有人推她一把。
现在,惠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用了雷霆万钧的手段。她没有丝毫开心,因为她同样明白,事件仍未结束。
乙花的执念只是被强硬地堵回了心里,惠紧握住乙花的手,想为谁解决一切的心从未有现在这般强烈: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的心一直牵绊在东京。”
惠的语调安定似磐石。
乙花抬着朦胧的泪眼望向惠,却不觉心底巨震:
惠的眼瞳深处燃烧着幽深的暗火,那火苗真实、燎人,好似能焚尽她心中如衣物脱线般源源不断的不安。
那是一种超脱了语言形容范围的信念感,强大到几近无敌,乙花不由滞住了呼吸:
心间的闪躲在一点点的消却,她逐渐能平静地直视惠的眼睛了。
适时,妈妈与医生进来了。看到妈妈面容的一瞬间,惠把手指上夹着的血氧仪拔掉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没问题。”医生说:“非要说的话,应当是由心理创伤引发的,过了那一阵也就好了。”
乙花惊异地发现血氧仪不响了,低头间,发现惠的手指空空如也,刚想说话,惠甩给她一个眼神。
“为防万一,藤野小姐,我建议你还是住院观察一个周。”医生说。
惠望向妈妈。
“就听医生的。”妈妈应道。惠也点头答“好”。
日暮西沉。
洞开的窗子吹入尚有暖意的夕风。惠向窗外望去:看不到矮树,但能瞥见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想来,她病房的楼层应是比幸村的高。
医生推门而出时,幸村也接完电话回来了。
他简单地环望病房,见氛围已变得和乐融融,便向藤野夫人行了一礼,正式郑重地重新做起了自我介绍:
“阿姨您好,方才多有怠慢。我是藤野惠小姐的朋友,立海大网球部部长,三年级,幸村精市。”
“啊,幸村君,你好。”妈妈应他道,又暗暗向乙花递了个探问的眼神,乙花摇了摇头,惠不忍笑起来,又望了眼电子钟说道:
“妈妈,天色晚了。既然我已经没事,你就先回家吧。”
“这才几点。”妈妈的眼神仍有担忧。
“阿姨,有我和幸村在这里,你还放心不下吗?”乙花故作轻快地安抚她道。
“还有”,惠说:“镰仓到东京路远,妈妈就别像上次住院那样每天来探病了,每日早晚,我都会给你打电话的。”
妈妈的表情愈渐为难。
乙花扑到藤野夫人身边,满面期待地问道:“阿姨,惠惠出院的时候,我也要回立海了,能去你家吃饭吗?”
“早良,你总算要回学校了!”藤野夫人满面欣慰。
乙花嘿嘿一笑,报菜名似的掰起自己的手指头:“阿姨,我想吃你做的玉子烧,吃煎青花鱼,吃可乐饼,哦对了,还有汉堡肉!”
藤野夫人不觉浅笑:“好好好,早良爱吃的东西我都知道。”
“还有,我听说八幡宫周围新开了一家怀石料理,评分还不错。”惠对妈妈道:“出院之后,一起去打卡怎么样?”
妈妈了然他们的心意,连不来探病的事也一同应允了。乙花把她送出门去。
病房门关上之后,惠实难撑住,又倒在了床上。幸村把血氧仪往她指头上一夹,尖啸声瞬间再次响彻病房。
他面色一暗。
“抱歉。”惠把血氧仪拔下来丢到一边:“我还有事要做。”
“姐姐的身体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事一定要非做不可?”幸村坐到惠的床边,蹙起了眉头。
“你明明是在强打精神。”幸村道:
“你明明已经很累了,那就休息。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他的声音越拔越高。
‘他是在说我,还是自己?’惠想。
或许都有。
“如果是精市的话,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惠道:“之所以一定要强撑下去,是因为有些人对我们而言就是这么重要。”
幸村一震,咬紧下唇,苍白的唇色又变作通红。
许久。
幸村望向窗外,点头道:“姐姐的心意,我了解了。”
乙花回病房时,他起身道:“那我去为两位带晚饭。”关房门前,他发现自己望向惠的眼神变得恋恋不舍:
心底有一份异样的情愫发芽了。
“不可以!”他敏锐地察觉到并强按住那份感情,然后,硬生生地把它掐死在了萌芽之中。
天色暗了。
病房内只剩下惠与乙花二人之时,乙花的表情重新凝重起来:
“你的脸好白。惠惠,你一定很痛。”她拨开惠额头汗湿的刘海。
惠顺从地闭上眼睛,让乙花照料自己。在乙花要重新给她夹血氧仪的时候,她躲开了。
“一年前那件事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惠问她。
乙花缩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肉眼可见的痛苦。
慢慢地,她消化掉了这份痛苦:
“既然惠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乙花的声线无波无澜,只有一种近乎于决绝的宁静。
*
“事件发生后,慎一和宫崎便提交了退部申请。棒球部没有被禁赛,但他们失去了主投手,最终,还是止步在了关东赛场。”乙花道:
“你动了手术住了院,阿姨天天医院与警局两头跑。她不甘心,想为你讨回公道。警察当然不会为难阿姨,毕竟她是被害人的家属,可他们也会被闹出怨气,就去折腾慎一。”
她顿了顿,道:“他们,逼他看你走进桥洞的那段监控。”
她停止了叙述,呼吸突然急剧地加速起来:
“每一天,慎一都会被叫去警局。他们不停地逼他看那段监控,每天都要看上几十上百遍。他们逼问他那天发生的事,逼他回忆所有的细节,把他关进审讯室里,像对待犯人那样对他,变着法地逼他承认我们与那伙人是互殴。”
乙花的声音裹上了露骨的恨意。
她喘气的速度快到惠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能吸进空气,惠觉得她快窒息了。
“后来,舆论被掀起来了。”
乙花双拳紧握,指甲掐进掌心:“在我们两个住院,慎一被一遍遍叫去警局的时候,宫崎站出来了。”
“他把我们保护得很好。”乙花说:
“在宫崎的描述中,是他执意要自己回家才导致被挟持的,球棒是他的,我们也是被他叫去相模川边的。”
“他把我们塑造成了悲剧英雄。哈哈”,乙花无奈地笑了两声,松开拳头,掌心有八个鲜红的月牙:“话里话外,他还把慎一藏起来了。甚至,除了警察和我们这些当事人之外,没人知道慎一还曾在这件事里出现过。”
一股堪称悲烈的浓重情感堵住了惠的喉咙:
“他会把自己逼死的。”惠说。
“相反,他倒是释然了。”乙花摇了摇头,面色变作了真正的平静:“宫崎出国了。临上飞机前,他给我打电话,说幸好遇到一个能为我们做些什么的机会,他才能使自己维持正常。”
…
“若是不能直面过去,就无法拥抱未来。”电话里,宫崎对乙花说。
听筒那边是飞机开始开始登机的通知声。
“这个号码我会永远留着,等你们给我打电话。藤野前辈若是能醒,请务必告诉我。还有高草前辈……”宫崎沉默了许久。
登机提示在听筒那边重复了许多次,宫崎才沉着声道:
“乙花前辈,他就拜托你了。”
…
“此后,你就都知道了。”乙花说:
“你醒来后,我给宫崎打了电话,他好开心。我问过他的近况,他说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澳洲的水土,过得很好,甚至连肠胃炎都不再犯了。”
她欣慰地笑了两声,惠也禁不住随她勾起嘴角。
“现在,只剩下慎一了。”乙花握住惠因痛仍在轻颤的手,真诚地直视她道:“柳生也好,惠惠也好,我其实知道你们逼我回学校是为了我好,所以,也没资格要求你们再为我多做什么。之前那些反抗,你且当我是在闹别扭吧。”
惠的声音细小又虚弱:“我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已然没有余力再讲更多的话,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惠并没有休息,她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梨花一般颀长清雅的身影。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她大致理解高草慎一缘何无法回到故乡:
他经历过一场精神上的凌虐。
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棒球。故土昭示着一场无可挽回的决策失误,连夕阳与贯穿镰仓的相模川都提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件血腥的往事。
那日,自宫崎离开棒球部后,这几个少年人便不断被逼迫在短时间内接连做出重大决策,他们没有处理大事的经验,只能凭本能做出选择。
乙花也曾在咖啡店里喊道自己是罪魁祸首,大抵是指引那些混混进桥洞的事,但那也不过只是一连串失误的其中之一,甚至都不是最后一环。
真田曾说,那件事是“阴差阳错”。
惠不认同巧合,她有另一种解释。
立场不同,视点不同,但即使如此,思考过后,她也与真田下出了同样的结论:
那件事的过错,绝不在立海所有人。
*
幸村再回来时,莲二也随着他一起进了病房。见惠似乎睡了,幸村放轻了步子。莲二见惠面色苍白,不由蹙紧眉头,向她疾走了两步。乙花对莲二做口型道:“她没事”,他点点头,神情仍然紧绷,倚到了窗边,双手环抱胸前观察着病床上似是睡着的惠,指尖不自觉地敲动起来。
幸村走到莲二身边,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声音中有股无形的威压感。
听到说话声,惠睁开了眼睛。
幸村换上一副嫣然的笑:“呀,姐姐醒了,要不要先吃饭?”同乙花一起把她扶了起来。见莲二在窗边,惠与他相视一笑,双方都像在强撑笑颜。
饭后。
夜色渐浓,晚风中带上了一丝凉意,莲二回身把窗子关上了。
惠思忖了一段时间,对乙花道:“早良,时间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如何?”她的声音仍旧虚弱,但好似涌动着一股暗流。
幸村与莲二的神色都紧张了起来。
乙花望着惠面露担忧,为难地看向幸村与莲二,那二人对视一眼,各是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乙花应“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房门关上后,惠又等了一段时间,约摸着乙花不会再回来了,决然对莲二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你兄长叫来这里。有些话,我必须在今晚与他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