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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分段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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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回去的路上张邈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他把车窗开了一个小缝,眯着眼睛享受着车外疾驰而过的风,很是惬意。
余光里看着这样的他,我也靠在车坐椅上长舒了一口气。难以否认自己雀跃的心情,因为难得看到了张邈平日藏起来的那一面——不顺心了就耍些无关痛痒的小脾气。依旧刻薄,却很生动,那灵光一现的精气神似乎都压过了他病恹的体质。
我只是有些惋惜,却也无奈。他这不够风光霁月的一面,并不是对我的。我只是站在堂哥和市长这些人的背后,幸运地窥见了冰山一角。
当年也是。
当时年轻气盛,就是面对再高的山、再壮的树也只会眨眨眼睛,毫无敬畏之心地叹一句牛逼。
因为年轻,未来的可能性也如同向下的深海不可预测,自然相信未来的自己战无不胜,无所不能。当一只高山景行的飞鸟自高空抖落两三粒谷穗,便会认为自己是那一片能孕育参天大树的肥沃厚土。
可惜到头来我不是厚土。
我只是那只飞鸟路过的屋檐——偶尔被投下一粒谷穗,不是特别的奖赏,只是风向。
后来慢慢明白,仰望并不意味着注定会被看见,而被看见也不等于会被记住。
顶多记得你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说话时声音大了些,或者你站在阳光里,挡住了谁的光。
张邈就是那种飞得很高的人。不是高在虚荣和姿态上的那种,而是高在他可以不低头,却总能准确说出你话里藏着几分情绪的人——哪怕他说出口的那些话,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我拿到了清北夏令营的名额。
那张被我刚被我偷偷摘下的浅蓝色便签纸被我塞进了手机壳的背面,当作了我的私藏。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夏令营,也是第一次接触到顶尖学府的圈子。
欸嘿,别的不说,姐们还是有点实力的。拜托,那可是清北的夏令营,我才读完高一就拿到资格了,营里大多数都是马上升学高三的学生。
枝繁叶茂的榕树投下一片清凉的树荫和吵闹的蝉鸣。
参加夏令营的同学陆陆续续地从大巴上下来,司机帮我们一个个拎下来行李,大家三俩凑在一块闲聊。
“同桌,你考试的排名是多少啊……噢,得从下往上数。”
我给了同桌一拳:“你管我多少,你就看我进没进来吧。”
同桌这样的天才属实是放眼全国都少有,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各种竞赛的奖项没少拿。这次夏令营表现不错的话,甚至结业就可以拿到保送名额。
“同桌啊,不是我说你,你得努努力了不是,”他苦口婆心:“我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清北。”
“姐们的面试还是名列前茅的好吗。”我很不服气地白他一眼:“再说了,放眼望去这么多学生的简历,我的还算可圈可点的。”
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很不满,总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我们也没在说话,拎着行李去了各自的宿舍,然后开始了我们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生活。
大家白天聚在一个教室里,听着清北的老师们给我们讲解高中课本上接触不到的知识,有时课后搞点小竞赛,或是个人战或是小组作业。有时带着我们去逛一逛物理科的研究室,看着巨幅海报上中英双语的长篇大论给我们一些云里雾里的东西。
晚饭过后就是自由时间了。和其他同学打打球,散散步,有些人满校区的乱逛,更有甚者坐大半个小时的地铁去其他校区开拓新地图。
晚上也有被留下来补课的。说的好听叫用私人时间给你开小灶,实际上用心极其险恶,让人感受到的只有极度的侮辱。
随我们一起参加夏令营的还有本校的大学生。他们作为助教,专门负责在课后帮我们解疑答惑。
其中有个很讨人厌的学长,逮着那些排名靠后的学生张嘴就是:“唉……理学很看天分的,孩子,你文科成绩怎么样啊。”
我。我就是那个排名靠后的。
在教室里坐到夕阳西下,我低眉顺眼的问完题目后总能收获到一声长叹和一句“孩子,你现在开始背世界史还来得及。”
好几次之后,我怒了。直接把卷子一撕,给那该死的助教比了个中指,撂下一句“祝你下辈子滑档进师范,读你最爱的学前教育专业”,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天逐渐擦黑,路灯一盏盏亮起。我正在气头上,吃不下饭,也有些气馁……这两天下来,确实能感受到和周围人的差距,他们对各种理论和公式一点就通,速度反应之快到了我才有些眉目,他们就已经举手喊着要答题了。
我踢了踢路边的石子。
切,这有什么的,有几次小测试我也是名列前茅的,再说了,其他人都比我多吃一年饭,他们在我这个年纪,不一定有我这样的才思敏捷呢。
傻逼助教。
可是同桌和我同龄欸……还次次名列前茅的。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仰头望向夜空。远处食堂的灯光和傍晚最后一缕日光混合在一起,路边小水沟里的牛蛙声叫个不停。有同学从食堂回来了,看到我一个人呆着,很是热情的迎了上来——“法学院那边有个辩论赛,我们打算去看一眼,你要不要一起?”
啊,又是文科。
我摇摇头:“不行,我现在有点对文科过敏。”
“?”同学不明所以,但依旧心地善良地拉着我,“反正大家都闲着,你一个人呆着多无聊呀,走吧走吧!”
半推半就的,我坐在了舞台下的观众席。
辩论赛还没有开始,大堂里熙熙攘攘的,我们找了个靠门口的偏僻位置坐下,只能看到正方席位的背面和一点点的大屏幕。
辩论选手还没有全部就位,场下的讨论声此起彼伏,我随手刷着手机,漫不经心地查着今天课堂上讲的电磁学定理,还有今天辩题的应用场景,心思全然不在这场辩论上。
余光中,几个穿着笔挺正装的辩手抱着一沓资料走上了台阶,在正方席位前停下来,轻声交谈着,拉开椅子落座。
其中有个身影却意外地眼熟。着装考究,领带和袖扣精致却不张扬,戴着一副银色细框眼镜,坐姿懒散却又透着几分傲气。
只是他的位置背对着我,那熟悉的身影便一闪而过,在脑海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他翻开桌前的资料,不紧不慢地拿出笔,打开笔盖,右手边放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带着几处凹凸不平的伤痕,漆面已经有些脱落了,却还在使用。
记忆的线索突然清晰起来,那个保温杯似乎在哪儿见过。我回想起高中的某个夏天,那位永远不离保温杯的学长,好像听说他毕业后去了清北读法律。
脑海里闪过一个让人惊讶的念头。随后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念头实在荒谬,世界没那么小。
直到辩论正式开始,主持人介绍了辩题和双方的选手,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再次聚焦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他施施然地起身,站在讲台前,修长的手指轻抵桌面,在话筒前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似是示意观众安静,又像在提醒对方辩手,好戏即将开场。
音响发出刺耳的尖叫——我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
清瘦的面孔在聚光灯下,眉眼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从容,唇角带着隐隐的笑意,眼神深邃却又带点轻蔑的戏谑。
他开口,语调沉稳而从容,缓缓叙述道:“各位评委老师,反方选手,你们好,我是正方三辩,张邈。”
我的心猛然漏了一拍,呼吸顿时乱了节奏。
18、
接下来的辩论内容,我其实并没怎么认真听。
大家的语速很快又口齿清晰,像倒豆子似的让人应接不暇。双方发言的人情绪都很激昂,两边的人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抓着麦克风对着对面激情输出。
轮到张邈发言。如果说他的队友像猛烈的枪,他则像一把静谧的刃。他站在讲台上的每个动作,每句言语,都如同一把细巧锋利的刀,轻而易举地划开了我的注意力,将我的目光牢牢钉在他身上。他引经据典,言语流畅而巧妙,字句间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与傲慢,像极了一只在枝头哼歌的雀鸟,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台下众人。
我第一次知道,语言原来可以这样漂亮、这样锋利、这样令人难以抵挡。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还停留着我查阅的电磁学定理。那些公式和定律此刻竟然变得枯燥而冰冷起来,仿佛被抽去了以往的光彩。原本笃定地选择理科的念头,在此刻却微妙地晃动了一下,甚至开始出现一道细小的裂缝。
——也许,曾经堂哥对我开玩笑说的那句“趁早转文保平安”,并不是毫无道理。
恍然之间,我竟突然想起了初三那个夏日午后,那颗榕树下拿着保温杯的身影。原本只以为是偶然的回头一瞥,却没想到早已在心底埋下了一粒不起眼的种子。此刻,这粒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在心里抽出细嫩的芽尖,迫切地向着台上的人影生长着。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对一个人的记忆和在意,远比我自己愿意承认的,要更早一些,更深一些。
我不安地捏了捏手机,指尖微微发凉。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瞬间我做了个巨大的决定,但我还不敢宣之于口,也不敢承认。
我偷偷瞄了一眼台上的张邈,他的发言已经结束,正从容不迫地坐回座位上,保温杯端起喝了一口热水,动作一如当年在榕树下时那样漫不经心。
他会怎么看待我的这种念头呢?不,这不应该和他有关,起因或许是他,但……
我没法回答自己,只是感觉到心跳渐渐加速,仿佛有什么即将挣脱控制,朝未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辩论赛结束后,观众纷纷起身离场,我却迟迟没有动身,视线仍旧停留在空荡的讲台上。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甚至变得迫切起来:
如果…是不是,或许真的会有机会和他更近一些?
我攥紧了手机,心跳声混合着周围的嘈杂,变成一段紧凑的鼓点,伴随着我跌宕起伏的情绪,渐渐地愈演愈快,最终汇聚成一记振聋发聩的钟声。
19、
张邈撑着下巴靠在车窗旁。
余光里真是好一副风景啊,好看。虽然今天在会议上出糗了吧,但能近距离看到这样一副美貌侧脸,今天也算是圆满的一天了。
张邈突然转身过来:“所以你当初转文的那件事,最后到底怎样了。”
……你给我转回去!
“干嘛这么好奇啊……”我皱起眉头含糊其辞道,假装很讨厌有人跟我谈及此事:“没成呗,就那样,最后还是考的理科,上了本地的理工大,都写我简历上了,你要真感兴趣自己去人事部看。”
张邈挑眉,不置可否地不再问下去。口袋里叮咚一声,他掏出手机划开屏幕看了眼,稍许,他把手机屏幕偏向我:“审批被推迟了。”
“什么?”我惊讶地凑过去,只瞄到一点消息内容,他便迅速收起了手机:“估计下午你们部门就会收到消息,自己去邮箱里看吧。”
这人真是……
我瘪嘴,老老实实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可思来想去——
一开始公司催着我们赶紧提交资料,争取赶在别家面前通过审批。我们小组也确实加班加点的,抢在了别人面前先一步交了审批资料。虽然一切都很急迫,但我们开发部从来都是秉持着严谨求实的精神,数据方面也从不会为了好看而做出一点修改。
而且这种审批过程,据我所知,并不是跟大学交期末作业似的过点不候,而是可以随着审批进程而补交资料的。
所以即便我们初审只提交了一轮数据,但这时候收到的邮件应该是让我们补充提交的通知,而不是直接延迟整个审批进程,所以说……
“啊!不会是前段时间那个新闻吧?”我惊呼。
张邈:“什么新闻?”
有前排坐着的公关部的同事听到我们的对话,回头对跟张邈说:“小张组长,你没听说啊?就是前段时间有个无良记者造谣,写我们公司的产品都是虚假宣传,各项检测根本没达到国家的指标,还暗戳戳的影射我们跟相关检测机构有不正当关系……啧啧,这几天我们公关部的都要忙死了。”
张邈点点头:“辛苦你们了,你们也不容易。”
我看他难得的谦虚,心里顿觉不公平,他怎么对我就不是这个态度?
我不满地看张邈:“喂,我们开发部的也加班加点的,有人管管我们的死活吗?”
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张邈肯定要对我这话用些奇怪的歇后语冷嘲热讽。
只是张邈未及开口,前排的同事便接上我的话:“你们忙吗?”他诧异地看我:“那你今天还有空出来玩……额不对,出来跑外勤?”
……
脑子里突然回想起我们部长今早在我临行前,对我苦口婆心地长篇大论。
还有各位兄弟姐妹们穿着好几天没换洗的衣服,坐在研究室里日夜颠倒的对着屏幕看数据。
再看看我,请假半天去买衣服,还花了半天时间去跑了个和本职毫不相关的外勤,把工作都留给的同事们……
对不起部长,我马上回去加班。
我正内疚着,又对上了张邈揶揄的神色。他那一张脸本气质淡如白水,一旦遇上这种时刻,立刻浓厚起来,他不必开口,我就能从他那一张写满表情的脸就能看出:看吧,非要跟来,被说不务正业了吧。
真讨厌啊!
我扶额,“嗯……我,我也是为了看看这次产品到底是哪里有不……额,这个……”我实在想不出来冠冕堂皇的话,也没脸说,最后低头忏悔道:“对不起!我就是公费出来散心出来玩的……我对不起大家!”
前排的哥们一脸“果不其然”,转了回去。
“诶~”张邈却开口替我辩解道:“我们这位再怎么说也是开发部的小组长,今天能来旁听我们开会那是我们小组长屈尊降贵,我们应该感到蓬荜生辉才是啊。”
谢谢你啊学长,你这么解释一番真是“帮大忙”了!
“学长,”我咬牙切齿:“你还记得你收了我哥一对珍珠的事吗,野生正圆不够买你少说两句风凉话?”
他掩嘴低低笑着:“低声些,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走后门进来的,这光彩吗。”
好好好,说不过你。
我举起双手示意投降,哼了一身往座椅上一躺,默默翻了个白眼:“学长你这张嘴……你活到现在没被打过吗?”
“有啊。”张邈回忆着:“噢,被我前任他哥拿琴砸了脑袋,给我砸进了急诊……还有在之前的律所,被老板他哥泼了沸水,差点三级烫伤……高中的时候在体育课上说了同学一句话,结果被篮球得让救护车拉走……嗯我想想,还有……”
看着他如数家珍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的案列,我默默投过去一个复杂的眼神。
张邈接住我的眼神,却毫不在意似的,挑眉道:“无所谓,反正我还是徐州的文科状元。每次做完脑部CT,医生都会拿着影像图感叹我脑部结构的精妙。”
“真是耐砸啊。”我得出结论。
“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张邈耸耸肩,“大概是给了我一副孱弱的身子,补偿了我一个好脑子吧。”
故事的走向好像变得有些沉重了。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没什么可惜的。”张邈轻松一笑,竟然有些反过来安慰我的意思:“这可是徐州文科状元的脑子,当年可是有‘徐州首智’之称的。”
“说起高考,学妹,”他话锋一转:“你转回理科后高考排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