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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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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驶入长沙南站时,萧尘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八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站台上,刺得他眯起眼睛。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发出咔哒声响,他下意识攥紧了背包带——那里装着父亲留下的钢笔,笔帽上还留着两排清晰的牙印。
到了学校门口,热风总带着化不开的黏腻,像块被晒软的糖,糊在皮肤上。明德中学的香樟树把枝桠伸得老长,浓密的绿叶在教学楼上铺开大片阴凉,蝉鸣声从树冠里钻出来,此起彼伏地撞在走廊的玻璃窗上,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高二生活,奏响一首永不停歇的序曲。
萧尘站在教学楼前,仰头望着门楣上“长沙浏阳十七中”七个烫金大字。阳光太烈,字边的金边晃得他眼睛发花,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把档案袋的边角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身后传来脚步声,淋艺拎着他那个塞得鼓囊囊的书包,帆布带子被勒得微微变形,露出里面印着南城一中校徽的笔记本。
“尘尘,真的不用我陪你去见班主任?”淋艺的声音里裹着担忧,她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腹蹭过他发烫的耳垂,“住宿手续都办好了?302宿舍对吧?我跟宿管阿姨打过招呼了,缺什么就给我和婷姐打电话,我们明天送过来。”
萧尘转过身,脸上立刻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阳光落在他眼角的小梨涡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淋艺姐,我都十七啦,又不是第一次住校。”他伸手接过书包,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全是课本和换洗衣物,“你跟程婷姐不是约了去工作室谈设计稿吗?再不去该堵车了。”
淋艺看着他这副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去年程婷出差摔了腿,他每天放学跑医院送饭,回来还笑着说“婷姐今天能自己喝粥了”,转头就躲在阳台偷偷抹眼泪。她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指腹穿过柔软的发丝:“有事一定给我们打电话,别硬撑着。周末回来想吃什么?婷姐说她新学了烤羊排,专门给你留着。”
“都好!”萧尘用力点头,眼里的光更亮了些,“快走吧,程婷姐该催你了。”
淋艺转身拉开车门时,回头叮嘱,“宿舍钥匙放好,睡前检查门窗。”
直到淋艺的车拐过街角,红色的尾灯彻底消失在香樟树影里,萧尘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下去。他低头看了看档案袋上自己的名字,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浅蓝的光泽。上周收拾行李时,程婷非要往他书包侧袋塞了两包草莓干,说“住校嘴馋了吃”,现在那包零食正硌着他的后背,像块小小的暖炉。
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香樟树的清香,混杂着操场塑胶跑道被晒化的味道。萧尘拎起书包走进教学楼,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一下,又一下,像敲在鼓面上的闷响,震得人心里发空。高二(1)班的门牌就在走廊尽头,白色的牌子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班号,边角有点磨损,像是被往届学生反复摸过。
萧尘抬手敲了敲门,指节碰到木门的瞬间,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像浸过温水的棉花,软软的。
推开门,班主任张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教案。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戴着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看到萧尘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红笔,起身迎过来:“你就是萧尘吧?快坐,我刚还在看你的转学资料呢。”
“老师好,我是萧尘。”萧尘规规矩矩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校服的领口有点紧,他悄悄拽了拽,露出一小片锁骨。
张老师翻着他的档案,指尖划过成绩单时顿了顿,抬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南城一中的年级前十,很厉害啊。我们明德的教材虽然和南城有点不一样,但以你的底子,肯定能跟上。对了,住宿手续办好了吗?我看你分到302宿舍,那几个男生都挺老实的。”
“办好了,老师。”萧尘点点头,心里对那个未知的宿舍生出几分好奇。
“那就好。”张老师合上档案,拿起讲台上的点名册,“我带你去教室认识一下大家,正好这节是自习课。”
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原本喧闹的课堂突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萧尘。有好奇的,有探究的,还有几个男生凑在一起偷偷议论着什么,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却还是强迫自己扬起嘴角——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本事,用笑容当盾牌,把所有不安都挡在后面。
“同学们,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萧尘。”张老师把他领到讲台上,抬手示意他介绍自己。
聚光灯似的目光落在身上,萧尘深吸一口气,声音比预想中要稳:“大家好,我叫萧尘,萧瑟的萧,一尘不染的尘,从南城转来,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
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阵稀疏的掌声,夹杂着几声低低的窃笑。萧尘的目光快速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手腕上系着红绳,正低头看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侧脸线条流畅得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萧尘,你就坐那个空位吧,靠窗,光线好。”张老师指着那个男生旁边的座位。
萧尘拎着书包走下讲台,脚步放得很轻。路过第三排时,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冲他眨了眨眼,发尾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小声说:“欢迎你呀,新同学,我叫林晓晓。”
他笑着点了点头,走到座位旁,轻轻拉开椅子。金属椅腿蹭过地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那个靠窗的男生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像被雨水洗过的琥珀,清澈得能看见里面的光,却又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地扫了萧尘一眼,就又低下头去,继续在练习册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喧闹渐起的教室里,像一条安静流淌的小溪。
“你好,我是萧尘。”萧尘主动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像冰块撞在玻璃杯上。
男生握着笔的手指顿了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浅白的光泽。几秒钟后,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嗯。”
声音很低,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有点痒。萧尘也不尴尬,自顾自地整理书包,把课本一本本拿出来。语文书的封面上还贴着南城一中的校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脊朝里放着。他注意到,男生的练习册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连涂改液的痕迹都找不到,甚至连等号都画得笔直。
“你数学很好吧?”萧尘忍不住问。他从小就对数学好的人有种莫名的敬佩,总觉得能把那些弯弯绕绕的公式吃透的人,脑子里一定装着另一个宇宙。
男生这次没有立刻低头,而是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眼神里带着点疑惑,似乎在奇怪这个刚见面的新同桌为什么会突然搭话。“还好。”他说,声音依旧很轻,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时,上课铃响了。张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黑板上很快写满了函数图像。萧尘赶紧拿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却发现课本上的例题和南城的版本差了好几个章节。他皱了皱眉,赶紧低下头抄笔记,笔尖在纸上划得飞快,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
下课铃一响,林晓晓立刻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个草莓味的棒棒糖:“萧尘,你是不是跟不上啊?我们张老师讲课超快的,我这里有上学期的笔记,你要不要看?”
“是啊是啊,我叫王浩,就住你隔壁床!”一个微胖的男生凑过来,校服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印着篮球明星的T恤,“以后早上跑步叫你啊,我们宿舍就缺个能跑的!”
萧尘一一回应着,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他很擅长和人打交道,小时候跟着淋艺搬家,一年换一个学校,早就练出了快速融入新环境的本事。只是笑着笑着,嘴角有点发酸,他想起南城一中的那帮兄弟,每次下课都会勾着他的脖子去小卖部抢冰棍,吵吵嚷嚷的,比蝉鸣还要热闹。
那个靠窗的男生始终没说话,只是把练习册合上,换成了物理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他放在桌上的手指都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就像一幅安静的画,与周围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连翻书的动作都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尘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同桌,好像有点特别。
午休时,林晓晓拉着萧尘去食堂吃饭。排队的时候,队伍长得像条长龙,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混杂着汗水的味道,是独属于盛夏的气息。林晓晓指着不远处独自坐在角落的男生,小声说:“那就是宸逸,我们班的学神,常年霸占年级第一的宝座,上次期末考,他数学考了满分,你敢信?”
萧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他叫宸逸。少年正低头吃着一份简单的青菜炒饭,用勺子把饭粒拨成小小的一团,慢慢往嘴里送,吃得很慢,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他面前的餐盘里只有一份炒饭,连例汤都没打,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英语词典,偶尔会停下来看两眼,手指在书页上轻轻点着。
“他好像不太喜欢说话?”萧尘问,心里有点纳闷,这么厉害的人,怎么总一个人待着。
“嗯,超内向的。”林晓晓咬了口糖醋里脊,含糊不清地说,“不过他人挺好的,上次我物理题不会做,纠结了半节课才敢问他,他虽然话少,但讲得特别清楚,连辅助线怎么画都标出来了。”
萧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宸逸孤单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涟漪。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还在世时,因为母亲在生产的时候去世了,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经常一天打好几份工作,所以常常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他也是这样,抱着本习题册坐在窗边,从日出等到日落,连吃饭都忘了时间。
吃完饭回到教室,刚坐下,萧尘就发现自己的桌洞里多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瓶身上还挂着水珠,在闷热的教室里冒着白气。他愣了一下,看向宸逸,对方正低头看着书,长长的睫毛垂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你的吗?”萧尘拿起矿泉水问,瓶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驱散了不少燥热。
宸逸的耳朵尖悄悄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彩,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嗯,买多了。”
萧尘心里一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甜味。“谢谢你啊,宸逸。”他刻意叫了对方的名字,想看看他的反应。
宸逸没说话,只是翻书的动作快了些,耳根的红晕却像晕开的墨水,慢慢漫到了脖颈。
萧尘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个内向的同桌,好像也没那么难接近。他想起刚才在食堂看到的那本英语词典,试探着问:“你在背单词吗?我英语不太好,以后能不能问你题啊?”
宸逸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几秒钟后,轻轻“嗯”了一声。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像透明的,萧尘忽然觉得,这个十七岁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王浩拉着萧尘去打篮球。刚打了没几分钟,一个没接稳的球突然朝萧尘飞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篮球“咚”地砸在他的胳膊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没事吧?”王浩赶紧跑过来,一脸愧疚,“都怪我传球太急了。”
“没事,小伤。”萧尘揉着胳膊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操场边的树荫下,宸逸正站在那里看他们打球,手里还捏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看到萧尘望过去,他立刻低下头,转身往教学楼走,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些。
萧尘心里有点纳闷,却也没多想,继续和王浩他们打球。直到下课铃响,他满身是汗地往宿舍走,才发现302宿舍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
推开门,王浩正趴在桌上啃苹果,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后来知道他叫李哲——在背单词。而宸逸,正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写题,侧脸对着门口,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
“原来你也住这儿?”萧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张老师说的“302宿舍”里,竟然有他的同桌。
宸逸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王浩一口咬掉半个苹果:“对啊!宸逸可是我们宿舍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宿管查寝都少骂两句!”
萧尘笑了笑,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他的床位就在宸逸对面,上铺,爬上去时床板晃了两下,他下意识地抓紧栏杆,却听到下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小心”。
是宸逸的声音。
萧尘低头看去,对方已经低下头继续写题,耳根却又红了。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从书包里掏出程婷塞给他的草莓干,放在宸逸的书桌角:“这个,谢礼。”
宸逸的笔尖顿了顿,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耳根的红晕更明显了。
收拾完行李,离晚自习还有一个小时。王浩和李哲凑在一起打游戏,萧尘坐在书桌前整理笔记,眼角总忍不住往对面瞟。宸逸正对着一道物理题发呆,眉头微微皱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的睫毛照得像把小扇子。
“这道题……”萧尘犹豫了一下,还是指着自己练习册上的题开口,“是不是应该用动量守恒?”
宸逸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练习册上,点了点头:“但要注意摩擦力的冲量,这里容易错。”他起身走过来,弯腰时白衬衫的领口往下滑了点,露出一小片锁骨。萧尘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像晒过的被子那样干净。
宸逸拿起笔,在萧尘的草稿纸上画了个受力分析图:“你看,碰撞时间很短,但摩擦力不能忽略……”他的声音很轻,呼吸扫过萧尘的耳廓,带着点薄荷牙膏的清凉。萧尘盯着那道图,忽然觉得脸颊比刚打完球还要烫。
“懂了,谢了。”他低头飞快地演算,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
宸逸没说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等萧尘算完题抬头,才发现对方正对着一道化学方程式出神,耳尖红得像被晚霞染过。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宿舍里的人陆续往教学楼走。萧尘锁门时,发现宸逸站在走廊里等他,手里捏着两本习题册。
“一起?”萧尘笑着问。
“嗯。”宸逸应了一声,率先往前走。
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的,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把灯光一路点亮。走到楼梯口时,萧尘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这个,给你。”程婷做的牛轧糖,用玻璃纸包着,印着小小的草莓图案。
宸逸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颗糖,几秒钟后才接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萧尘的手心,像触电似的缩了缩:“谢谢。”
“不客气。”萧尘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晚自习的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萧尘写着写着,忽然发现宸逸正偷偷往他这边看,看到他望过去,立刻低下头,假装翻书,耳朵尖却红得更厉害了。
萧尘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香樟树的影子在月光里轻轻摇晃,他忽然觉得,这个周一的夜晚,好像和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有点不一样了。
或许,这个被热风包裹的十七岁夏天,会藏着很多意想不到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