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剑翻春秋》七分月

1、第 1 章

　　镇北王府在永乐二十八年夏被抄了满门。

　　那一日的京城空气都是炽热的，四下里无风，房屋瓦片上涂的桐油被晒出股辛辣的味道，纠缠在街巷静滞的草木之间。

　　刑场却是嘈杂的，熙攘的人群挤在刑场跟前，议论声涌动着、蒸腾着酷热的暑气，仿佛没有一场泼天盖地的暴雨，是灭不了这些躁动气息的。

　　姜家一行人带着枷锁跪在行刑台上，囚衣散发，毫无镇北王这个名号带来的半点风光。

　　其中一名跪在那儿的、正值桃李年华的女子，蓬头垢面的，却仰了仰头，执着地用沉寂的眼睛看着台下的人群，看着这群像是循着血腥味飞掠而来的伏蝗，就这么在台下密密麻麻地攒动着。

　　镇北王图谋造反，姜府抄家，家丁流放，主子处斩，她身为嫡女自然难逃一死。

　　人群里有惋惜，有唾弃，也不乏有人说在说姜家不念皇恩浩荡，谋反就该死。

　　姜钰云眯了眯眼睛，不禁嗤笑了一声。

　　谋反？不念皇恩？

　　姜家男丁女眷世代替庆国开疆拓土镇守北疆，才得了一个镇北王的封号，而当朝太子对姜家拉拢不成，便布了几年局，悉心造了伪证在陛下面前揭发谋反之心。随后一道圣旨下来，姜家悉数下了大牢，并于午时斩首示众。

　　镇北王手握兵权又甚有威望，本就是陛下的忌惮，一旦牵涉谋反之事，自然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人会在意是否是太子趁先帝年迈，趁机清洗势力。

　　监斩官扔了个牌子下来，长声道：“时辰到，行刑——”

　　台下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木牌子砸在地上，脆声弹了两下。姜钰云盯着那根定下结局的木签，忍不住恍了神。

　　父王教她隐忍，教她低调藏锋，教她忠于天家方能让姜家平稳走下去，却未曾想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隐忍成了不满现状，藏锋成了心怀鬼胎，忠心更是能被弃之如敝屣的。为了庆国所退让的一切，不过都成了上位者棋局里的一步罢了。

　　姜钰云下意识回过头，看向一旁模样憔悴的爹，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和悲凉。

　　好一个忠义之士落得满门覆灭！

　　若有来世，她定要叫所有背信弃义之人、薄情寡义之人、害她姜家如此地步之人，血债血偿！

　　旋即姜钰云就被粗暴地按在行刑台上，她嗅到了刽子手刀口上那点散不去的血腥气，听到人群里沸腾的喧哗声。

　　她不甘心地阖上双眼。

　　四周喧嚣嘈杂的声响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此起彼伏的狂澜，从四面八方一涌一涌地盖过来，浸满了她的口鼻，在耳膜内响成片尖厉的鼓噪。

　　不知过了多久，这动静才像潮水似的缓缓退去，退成模糊的一片，只余下雨打窗棂般的清脆声响，窸窸窣窣的，恬静而温和。

　　姜钰云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

　　她盯着半垂半挂的床帐，忽然觉着有些恍惚，不由得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是她临死前幻觉？

　　姜钰云艰难地坐起身，转了转头，浑身上下并无异样的感觉格外清晰。外面大约是在下雨，阴沉沉的，屋子里昏暗无比，只有桌面上点着一盏灯，里面的油似乎也快燃尽了。

　　没有市井对反贼姜家的谩骂，也没有监斩官宣布尘埃落定的判决声。

　　难道说，姜家被抄才是一场梦？

　　那这梦境也太过于真实，她在梦里度过了完整的一生，梦见了镇北王府快速的衰落，还有娘和幺弟的死——

　　姜钰云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床头挂着的香囊。这是个由浅色缎子包裹的香囊，上面织就精细的花纹，里面放着的是幺弟为她晒干了的桂花。

　　这是幺弟在她生辰时赠予她的，大约在三四年前就丢失了，怎好还端端的在这儿。

　　她转头观察着四周。屋子不大，却收拾得整齐干净，但姜钰云到底是回想起来了——

　　这是她住过的屋子。

　　姜钰云大多数时候住在京城的镇北王府，而姜老夫人住在京城外的姜府上。五年前，她来参加老夫人生辰宴时就住过这间房，再后来，老夫人跟随他们回京城，这老宅子便无人住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有似无，随后门外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二姐姐还没醒吗？”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然后又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是呀，小姐都睡了一天了，怎么还没醒……”

　　那是她幺弟的声音，可她幺弟在一年前就被太子设计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了啊！

　　姜钰云猛然下床，脚一下挨着地，冻得打了个抖。她却完全顾不上，快步走到那面铜镜面前，两手撑着木桌，紧紧盯着上面。

　　镜子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面容，年约十四五岁，乌黑的长发堆拥在肩膀上，面色有些苍白，可五官是秀气温顺的，一对杏眼黑白清澈得很，仿佛汪着一潭水，里面漾满了惊诧。

　　这眉眼，这神态，不就是她几年前的模样！

　　姜钰云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脸颊，是她的脸，只是没有那股子姜家落败后的倦态，看着分外年轻乖巧。

　　莫非、莫非方才那一切都不是梦，只不过苍天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又回来了！

　　门被人推开，青衣丫鬟刚转过小屏，就见到少女光着脚站在镜子前似是情绪激动地掩着面，不由得惊叫一声：“姑娘怎么光着脚站在这儿，当心受凉了！”

　　姜钰云移开手，被青衣丫鬟搀扶着坐在床边，一时间难以平复。

　　青衣丫鬟连忙拿着帕子要给她擦拭薄汗，颇为担心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刚醒来就又哭又笑的？莫不是身子不太舒服，我去把夏荷叫来……”

　　“春兰？”

　　姜钰云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盯着少女的脸庞。春兰和夏荷是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在她出嫁时同样做了陪嫁丫鬟，忠心又聪明，不过后来都随着姜家迅速落败没落得好下场。

　　但如今春兰也好好的在这儿。

　　春兰见她眼里似是怀念而可惜的神情，以为她做噩梦了，忙安抚道，“奴婢在这，姑娘有什么吩咐？”

　　姜钰云轻声问，“如今是多少年了？”

　　春兰似乎有些不解，却还是规规矩矩回答了，“永乐二十三年了。”

　　永乐二十三年……姜家被抄家是永乐二十八年，所以她的确是回到了五年前。

　　既然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这一次，她定然要护姜家周全！

　　“我这是怎么……”姜钰云佯装头疼的模样，皱着两条细眉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春兰试了试她的额头，确定温度退下去后才松了口气，“姑娘受了凉，烧了一整夜，昨个儿才好转，睡了一天了，我去找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姜钰云抬了抬手，分明是一个普普通通手势，却无端叫人觉得她有着叫人难以抗拒的镇定气场，“刚刚外边的声音是钰成？”

　　“对，五少爷很关心姑娘，得知等会有客人。”春兰道。

　　的确，五年前她和幺弟以及二房的嫡女都在生辰宴前暂住在老夫人这儿。

　　姜钰云捕捉到关键词，重复道：“客人？”

　　“是平阳侯的嫡子，来参加老夫人的生辰宴，还带了不少贺礼，以表皇恩。”

　　以表皇恩。姜钰云只在内心冷笑，若是前世那个柔弱好说话的姜钰云，恐怕当真会觉得天家人待他们姜家是极好的。

　　如今她已然看清，皇恩便是需要时施舍，不需要时就是一道定了所有人生死的圣旨。

　　祖母的生辰宴……那眼下的时间大约是五年前老夫人生辰宴的前两日。

　　她记得前生的这个时候。平阳侯的嫡子来访时将贺礼寄存在东院里，正待生辰那日当面赠上。可不知怎的，其中一件贵重的贺礼竟不翼而飞了，偏偏下人还多嘴说怕不是小侯爷记错了。

　　一直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哪碰到过这等下面子的事，当即在宴席上黑了脸，出声嘲讽姜家人手脚不干净还污蔑他。而在小侯爷归家后，平阳侯也与姜家不甚友好。

　　平阳侯一家与粮草处走得近，太子举出来的谋反罪证中，其中一条便是姜家私屯粮草。

　　而与平阳侯的恶交，是否导致了姜家在遭到陷害时被添一把柴火就不得而知了。

　　重来一生，姜钰云并非要讨好这些皇亲国戚，而是要将所有有负他们姜家的人一一拔除，那她便不能急，要一步一步的来。

　　更何况，而她也想知道那失踪的贺礼究竟是到了谁的手中。

　　姜钰云连连咳嗽，春兰忙替她顺气，“姑娘的身体总是不大好，改日还是得让大夫来瞧一瞧的好。”

　　姜钰云低垂的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是了，前生为了让天家人安心，她总是一副逆来顺受、弱不禁风的嫡出小姐模样，甚至连婚嫁也是遂了陛下的愿赐婚嫁于身体羸弱的皇子，夫君不出一年半载就病故，以至于姜家兵权不落入任何一家手中。

　　但她是镇北王的嫡女，是姜家的嫡女，即便父母常年驻守北疆，她也是在将门长大的女儿，不光懂寻常女子家的琴棋书画，还通晓刀剑骑射，捉个普通的夜贼并不在话下。

　　“春兰，你让夏荷去找一身干净的伙计的衣裳，不要声张。”

　　春兰有些困惑，“伙计的衣裳？姑娘这是要……”

　　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去做便是了。”

　　雨声敲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钰云看着丫鬟离开的身影，动了动嘴角，带点冰凉的笑容从他唇边稍纵即逝。

　　她倒要看看，是谁能在平阳小侯爷眼皮子底下将那贺礼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