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倾玉》枫野霏花

91、羌州

　　瑞王府的重重院落在夜色中渐渐沉寂下来，只余下值夜灯笼晕开的一圈圈昏黄光晕。
　　东边主屋里更是静得能听见烛芯偶尔的“噼啪”声。
　　几个穿着干净细布衣裳的小丫鬟垂首侍立。一个伶俐的小厮端着温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将铜盆放在炕边的矮几上。
　　这里是瑞王膝下仅剩那子的住处。
　　床榻中央，小小的身体裹在柔软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他虽已五岁，身量却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细弱的脖颈仿佛承受不住那颗显得格外大的脑袋的重量，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费力的虚弱感。
　　他到现在还不会自己走路，白日里奶娘和嬷嬷们扶着他，在铺了厚厚绒毯的暖阁里勉强走上几步，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引得周围一圈人惊呼着伸出十几双手去扶。
　　他一天里大半时光都在昏睡或倚靠着软枕，偶尔醒来，便带着懵懂和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安静地看着周遭忙碌又紧张的人们。
　　他每日晨起被奶娘轻柔唤醒，喂上小半碗精心熬制的米油；接着是王府延请的名医前来请脉，留下一堆苦涩的药方；午后便是漫长的休憩，偶尔被丫鬟用温热的帕子擦拭小手小脸。
　　唯一让他显出点鲜活气的，便是每日睡前的这碗药汤。
　　此刻，奶娘正端着那碗黑浓的药汁，用小银勺舀了，吹了又吹，才送到他唇边。
　　小殿下紧闭着眼，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
　　奶娘不得不柔声哄着：“小殿下乖，喝了药身子才能舒坦些，明儿个就能有力气多走两步了。”
　　她极有耐心，一勺一勺，喂得极慢。
　　药汁的苦涩气息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
　　终于，一碗药见了底，奶娘替他拭去嘴角的药渍，掖好被角，才端着空碗，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奶娘刚走，两个负责守夜扇风的小丫鬟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们动作熟练，一个轻轻拨了拨灯花，让光线更柔和些；另一个则拿起炕边矮几上的两柄细绢团扇，分站床榻两侧，开始有节奏地、极其轻柔地扇动起来。
　　凉风习习，驱散着药味和屋内的闷热。
　　扇风的动作渐渐变成了一种机械的重复。
　　夜渐深，暖阁里只有扇叶搅动空气的微弱“呼呼”声和孩子偶尔一两声细弱的鼻息。
　　守着扇风的两个丫鬟，眼皮开始沉重起来。起初还能强打精神，但不知从何时起，一股难以抗拒的浓重困意瞬间淹没了所有思绪。
　　她们的眼神变得空洞，手上的动作虽然还在继续，但脑子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浆糊，混混沌沌，什么也感知不到，只剩下手臂在麻木地重复着扇动的动作。
　　就在这万籁俱寂、困意弥漫的时刻，屋子角落里垂手侍立的两个“小厮”动了。
　　他们一直低眉顺眼，毫不起眼。
　　其中一人扫了一眼那两个如同木偶般扇风的丫鬟，随即与同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一人无声无息地贴靠到门边，留意着门外的一丝风吹草动。
　　另一人则悄无声息地行至床榻边，停在床头，微微俯身，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孩子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上。
　　随即，他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小孩纤细的手腕上。
　　没过多久，门外回廊深处，一点昏黄的灯光毫无预兆地亮起，并开始由远及近，稳定地移动过来。
　　瑞王府这位尊贵的小殿下，是瑞王唯一的命根子。
　　伺候他的人，从奶娘、管事嬷嬷到贴身丫鬟、值夜小厮，林林总总有数十人之多。
　　光是这夜晚值守，就分了十几班次，务必确保时刻有人清醒，寸步不离。
　　门边的“小厮”几步就回到炕边，极轻地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两人微一点头，已各自回到了原先站立的位置。
　　那两个神情呆滞、仍在机械扇风的丫鬟的后颈被一阵风拂过，收走了牛毛细的银针。
　　几乎是银针离体的同时，那两个丫鬟空洞的眼神猛地一颤，像是从深沉的梦魇中骤然惊醒。
　　恰好就在此时，“吱呀——”一声轻响，暖阁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
　　新一班来换岗的丫鬟和小厮提着灯笼，鱼贯而入，一切都无声进行。
　　两个“小厮”也随着这一班被替换下来的人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谢倾珩已回至府中。
　　书房内已经隐隐透进来清冷的天光。苏御揽此刻正端坐在书案后沉思。听到门轴转动的响声，他思绪一顿，抬起头来。
　　两人小厮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合上房门。一进屋便抬手伸向耳后，将以假乱真的面具被撕扯下来，露出了面具下原本的真容。
　　苏御揽起身走向他们：“有收获吗？”
　　叶凡尘颔首：“确实有古怪，并非是天生孱弱。那小孩的脉象混乱虚弱不假，但深处却隐隐残留着一股被强行压制的本源，应是被人刻意变成那样。
　　谢倾珩淡声道：“守卫过于森严。四人一班，守着那方寸之地，一个晚上换十次岗。比起精心照料，不如说是严加看管。”
　　苏御揽静静地听着，“燕王虎毒不食子。如此看来，瑞王和燕王早年夭折的长子，以及那些如同中了恶咒般接二连三、死因蹊跷的皇孙郡主恐怕都与瑞王有关系。”
　　谢倾珩看向他：“即便我们心中有数也难以拿到这件事的证据。经此一夜，短期内我们不能再冒险出入，风险太高了。”
　　无论他们行动多么顺利，痕迹抹得多么干净，短期内也绝不能再有第二次。再去容易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瑞王一边是戕害皇室血脉，一边是在皇陵龙脉上动手脚。这两桩事，任何一件单拎出来告发，都可能说成他遭人构陷，博取同情，反而抬高了他的声望，让局势更加被动。
　　只有两罪并罚，才能让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道理浅显易懂，他们手上虽已有后者的证据，但前者的证据却着实棘手。
　　皇室子嗣稀薄，折损极大，留下来的小孩几年来早已轮流经过太医医治。一点风声都没有足以说明太医那边是条死路。
　　戕害皇室成员的痕迹也抹得干干净净，表面上看不出丝毫人为的破绽，否则不会多年来无人起疑，连燕王都未曾考虑这点。
　　即便有些蛛丝马迹，也早已湮灭在经年累月的时光与精心布置的假象之中，想要找到足以在御前定罪的、无可辩驳的铁证，难如登天。
　　可他害的真的就只有这些人？还是说有谁没被发现？
　　苏御揽正欲开口，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毫无预兆地从他胸腔深处涌出，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御揽！”谢倾珩心头一紧，快步跨到苏御揽身侧，圈住他。
　　苏御揽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这么紧张。
　　“我方才在想，瑞王的目标是否仅仅局限于我们方才所提到的、近些年的后辈子嗣，是否遗漏？”
　　谢倾珩一怔，“皇帝子嗣本就稀薄，子孙更是人丁凋零，近二十年来非正常折损的我们方才都已提及，没有遗漏。”
　　一直沉默旁观的叶凡尘忽然开口：“后辈没有遗漏，那同辈呢？”
　　“同辈？”谢倾珩看向他，“燕王那份证据不够，剩下的……”谢倾珩顿了顿，“你是说晋王？”
　　苏御揽淡淡道：“晋王是我下的手，与瑞王无关。”
　　“不对，还有一人，你们至始至终都未曾考虑，虽不是暴毙也不是夭折，但他的死同样突兀得令人费解。”他抬起眼看向苏御揽，“那位大周第一位册封的太子，你有印象吗？”
　　谢倾珩一愣，意识到叶凡尘话中的意思后直觉脊背发凉。苏御揽一顿，随即反问：“为什么会想到他？”
　　“当年西域覆灭，大量俘虏被发配至靠近旧西域的羌州，在那苦寒之地意外发现了丰富的矿产。朝廷得知后，立刻下令禁止私采，收归国有。但羌州的百姓，当时已有不少人靠着这些矿产勉强过上了点安稳日子，朝廷这道旨意，无异于断了许多人的活路。民怨沸腾，反抗四起。朝廷派去的官兵与当地百姓起了冲突，当时许多西域俘虏趁乱逃散，羌州一片混乱。”
　　叶凡尘回忆了一会儿当时的情景，“接着那位册封不久的太子就奉旨亲临羌州主持大局。自他到来后，羌州的乱象平息了不少。但最终他还是葬身于一场流民暴动中，连同他带去的亲随卫队几乎全军覆没。”
　　苏御揽隐隐从他的话中听出些意思，“你们当年就在那里？”
　　“嗯。”叶凡尘看着苏御揽道：“你父亲当时也在羌州，他在那里收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和明煜，也是在那里与他结识。因此当年羌州发生的那些事，我记得比较清楚。”
　　“你觉得事有蹊跷？”
　　“那场所谓的‘暴动’，不像是什么普通的流民泄愤。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目标明确，下手狠绝，整个随行队伍，几乎无人幸免，目的达成后直接销声匿迹。后来皇帝派大军直接肃清了羌州。事情也就这样被强行压了下去。我和明煜还有你父亲后来闲来无事时，偶尔会提起这事。”
　　似是回想到什么，他垂眼，“但几乎都是你父亲在拿着那些零散的消息，分析各种细节，然后说给我们听。他……很喜欢这样。喜欢将复杂的东西抽丝剥茧，然后串联起来。”
　　苏御揽眼睫颤了颤，记忆深处，一个模糊温暖的身影因叶凡尘这几句话清晰起来。
　　那个人总是拿着一卷书简或一份邸报，坐在他床边，用简单易懂的话语，将复杂的朝局、边关的战报、百姓的安顿，甚至是一些奇闻轶事，编织成引人入胜的故事讲给他听。
　　故事里，常常隐含着治理之道、权谋之术，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不知是杜撰还是真实的例子。
　　每当他听得格外认真时，那人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巧的木雕玩具作为奖励……
　　苏御揽闭了闭眼，从回忆中抽离。
　　他沉吟片刻，“瑞王既然能够不顾后继无人也要上位，那么对他而言，威胁更大的同辈兄长，他下手恐怕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眼下横竖缺乏证据，原本可以一试，但多年战乱，九州动荡，物是人非，怕是行不通。”
　　“未必。”谢倾珩沉声道：“羌州虽几经战火，但它离西域最近，反而被匈奴长期占据，作为重要的栖息地和物资补给点。匈奴人需要人开发那处，因而对待占领区的百姓多是掳掠为奴，并未进行大规模屠杀。在我率军收复九州后，羌州的百姓大多得以回归。那里或许还保留了部分旧日痕迹，我的人熟悉那处，去那处探寻一番或许会有线索。”
　　说罢，不等另外二人回应，他便朝屋外走去。
　　“我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