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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积香集(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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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捅几刀能让你们泄愤,那我心甘情愿贡献出这具身体。”刀疤脸拢了拢破烂的衣襟,遮住鲜血淋漓的胸膛,向三人微微一笑。
那笑容礼貌而温和,带着久别后老友相见的欢喜,与这张粗糙凶狠的刀疤脸很是割裂。
谢不能道:“辰雁!”
辰雁面露赞许,点了点头。
几日不见,他以新的面貌“死而复生”,那股丑事败露前的高傲神气随之复苏,教他看起来轻松又从容。
青琅冷冷看着他。
先前与虚影对峙,交手一招,消耗不小。若非她与刀疤脸有些故旧,自会带着阿梅迅速离开,而非停留在此,听辰雁装腔作势。
说起刀疤脸,乃是那人杰地灵的棋州内,为数不多的凡人。
年初,金光塔幻境在棋州现世,各路修士争相破解,刀疤脸亦想分一杯羹。可惜他实力不济又性格呆笨,不仅因此毁容,还得罪了「福泽堂」的学生代表,被狠狠排挤一通。
如此一来,莫说金光塔幻境,就连棋州也不可久待了。刀疤脸无奈,只能一路流浪,来到闲言碎语中的“凡俗之地”。
他实在很饿!
平州禁行道法、罕见修士,自然没有辟谷丹与疾行法器。
刀疤脸饥肠辘辘,拖着双腿走在大街上,无法自控地被飘散的油脂香吸引了——今日新鲜宰割的猪肉,售卖之余剩些边角料,钱娘子会将它们收拾起来,炒菜时添些碎沫增味儿。
刀疤脸扑过去,伸手取食,十分痛快。
不多时,有硬物敲在他后脑。
“一把年纪,好意思偷吃的!”钱娘子举着冰冻猪腿,下手毫不留情,“老娘累几天了,想吃点儿好的奖励自己,竟然便宜了你!”
刀疤脸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再醒来时,他看见衙堂陈设。只是堂上没有白衣银冠的使者,亦无朱紫袍服的官人。几名粗布麻衣的女人、市井模样的男人,或站或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前,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钱娘子叉腰道:“许娘子亲手栽种的辣椒,从兴旺街辛辛苦苦送到这儿,我还想着要大展身手做一顿,让街坊们都尝尝!这个贪吃的贼,饿狠了,不去城主府求助,倒来偷我的东西。”
“辣椒事小,安全事大!”张屠夫接话道,“贼人翻窗而入,直奔厨房,被击晕时手里还提着调料若干、刀具数把,凶神恶煞,实在吓人!若非娘子威武,不仅肉铺会有损失,恐怕我的安全也……”
有人偷看刀疤脸神色,大惊:“我看他嘴白眼黑,才是真安全不保!先前城主府回信,说这人身份来历不明,建议……或留到月末,待宋城主送往长梧山庄;或派匹识途的老马,直接扔到平州界碑外头去。你们怎么看?”
钱娘子亦大惊:“对待无籍无名还敢犯事儿的外来者,长梧山庄依律惩治,似乎是……打上几板子再扔到界外?”
张屠夫道:“我们自行把他扔了罢!留他半个月,养回那点儿精气神,不一定够燕庄主几板子的。”
刀疤脸衣衫褴褛,有几分可怜样。
“燕庄主又不会亲自打!”另有人不赞同,视线落在刀疤脸伤口处,厉声问道,“你且一五一十说给大伙儿听。你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又要到哪里去,想做什么?”
刀疤脸审时度势,便沙哑无力道:“我受贵人欺压,无奈自棋州逃难而来,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才犯下这样的过错。”
有人道:“我们何必为一口吃食苦苦相逼?且让他写一张欠条,回头到南街替人搬一天东西,便能还回来了。”
“你倒是会做好人。”钱娘子冷哼一声,转身扶刀疤脸起来,“你要先去附近的驻点登记,托他们帮你再送一封信到城主府……你若不还我家钱,我不会让你顺顺利利留在平州的!”
……
辰雁抚摸着脸上的疤痕,笑道:“他说凡俗生活平淡无趣,做工更是度日如年,即便四处烧杀抢掠装神弄鬼以求充实,也不及棋州生活半分滋味。”
青琅道:“离开棋州的路有千千万万条,只有一条通向平州。”
辰雁见她没有转身就走,笑意更深:“我听闻竹先生与刀疤脸关系匪浅,没想到你对他也有几分关注。也是,他在幻想间死去的时候,还托我问问你……身为修行者,无奈困于平州,与凡人为伍,是否煎熬?”
青琅道:“我想知道你占据刀疤脸身躯的原因。若是无法知道,就把你从这具身体里打出去。其余的事情,我没兴趣。”
“听起来,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刀疤脸的死活。”辰雁意味深长道,“那你为什么想知道?是想知道我的换魂方法,还是想弄清楚……为什么百年前,孟竹在汤海城时,会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刀疤脸?一样的流浪,一样的饥饿,一样去偷人家的肉吃,一样被敲晕送到府衙,一样被原谅,一样不知悔改?”
青琅看着他,问:“你要什么?”
“给我无方石!”辰雁情绪大变,咬牙堪堪维持住面部表情,“属于你的残片,我不贪图。我只要陈泛带到平州的那一块无方石!”
青琅道:“陈泛把它放在佹神庙里,你想要,就自己去取,为何要来打扰阿梅。”
“不是你拿走的?是谁!那块无方石已经不在佹神庙了!是谁先我一步?”辰雁惊呼,又喃喃着自我安慰,“没事……拿走无方石不是我的第一目的……”
他抬头盯住青琅:“我过来,是为杀死竹先生与阿梅,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有些人,早在百年前就该死去,然后不带任何记忆地出现在某一个千万里外的地方,假装是甚么长相相似的巧合或转世投胎。”
“刀疤脸能莫名其妙找到这里,是因为道盟许诺过,书翠娘子向天道祈福过,让汤海城的人健康长寿,让竹先生和他的百姓永远不分开。这样的承诺,帮助刀疤脸在冥冥之中获得天道指引,历经百年,一步一步来到这里。若今日竹先生不死,往后会有更多‘老熟人’找过来的。即便今日竹先生死了,他和他的百姓也会在另一个地方,像曾经那样……重逢,分离,再重逢,再分离。我要他今日死,不过是因为,他该在你的世界里退场了。”
“至于阿梅为什么能活这么久,活到阴差阳错认识你……因为她的运气太好,有我这样一个血脉相连的哥哥。当我得到明家赏识,再不用无知无觉地走完自己注定的命运、无知无觉地死去、无知无觉地重复的时候,她也拥有了这样的幸运。而现在,我更加认识到世界的真相,念及我们的血缘亲情,我想要给她洞悉一切后的‘再来一次’。这一次更加可控,她的人生不用再与你有关,不用在某一天被迫或自愿地站到我的对立面。”
谢不能一直在不远处,替阿梅那副与正常人无异的躯壳施针,不见成效。闻言,他不禁开口道:“修士参悟道法而延年益寿,是天地自然与灵气入体循环的常理。转世投胎,未有佐证,不过是世人虚构。依照你的意思,人的死亡不比花叶化尘泥、禽兽余骸骨,而是借死亡消失在某一个地方,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
“领悟得不错。”辰雁道,“我在道盟宣讲时,很多人称赞我是一位好老师,所以我可以再给你举一个例子——每一个戏班,都有一出精彩绝伦的镇班戏,由几位最合适的老搭档固定扮演生旦净末丑。他们在这一个地方演完生死爱恨的戏文,便收拾起行头,去另一个新地方,从头到尾,同样的人,同样的戏,再演一遍。世间人,世间事,莫不如此。只是比起戏班,人们对故事的走向一无所知,更可悲可怜。”
青琅心道:这人说话疯疯癫癫,到底有什么目的?
辰雁见她不语,连忙强调:“这是世界的真相!若非蛇女怜我攀登至此却死得仓促潦草,愿意给我一个书写剧本而非只做戏中人的机会……呵呵,你们能听到这样的消息,是沾了阿梅与我血脉相连的光。”
提到阿梅,青琅便道:“竹先生死后,我会将阿梅带走。这不仅是竹先生对我的委托,更是阿梅自己认可的事情。”
辰雁道:“如今的她,没有认可任何事情的权力。她近百年来的寿命,全仰仗我。她日后的清醒与真正选择的权力,同样仰仗我。”
与他对话,实在是浪费时间。
青琅转身,欲招呼谢不能带上阿梅走,却听辰雁低声笑道:“说起来,我能以刀疤脸的身份站在你面前,告知你事情的真相,并施法带走阿梅,还是要感谢你一番的。”
“若不是长梧山庄带走我的‘遗体’,而你迫于约定替陈雨向竹先生要一副可以生存的躯壳,陈雨便不会来到积香集。陈雨不来积香集,我便无法利用术法的操纵,夺走她的躯壳。我若没有那副柔弱可怜的外表,便无法骗得刀疤脸出手杀我,趁机换魂。没有刀疤脸的身份,我还能凭借什么留得你在此,听我讲述良久?”
青琅道:“原来你所思所为,都在我一念之间。”
“错了。”辰雁道,“是我们的所思所为,在神明一念之间。天地浩渺,山海无垠,世间万事万物,都在神明一念之间。”
话毕,辰雁抬手,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后方传来响动。
谢不能惊道:“你做了什么!”
青琅回头,正看见阿梅的皮肤上浮现出一些裂痕来。那裂痕越散越开,倏地将人断成几片,轻飘飘地落在地面,消失无踪。
片?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副完整的躯体,为什么会看出一片一片的感觉来?
青琅来不及细想,迅速回身,一手抓住辰雁衣领,一手举刀向他脖颈:“你把阿梅送到了哪里?这是什么术法!”
辰雁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能告诉你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阿梅注定要在今天跟随我离开,就像……在今天,身为刀疤脸的我,要死在你手上。”
青琅迅速收手。
来不及了!
辰雁——用着刀疤脸躯壳的辰雁往前一扑,直直地让刀尖贯穿脖颈,而后头一歪、身体一软,嘴角溢出几股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