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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积香集(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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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示里,黄昏时分,山间清寒。
谢不能从剧痛中醒来,正有积雨自头顶枝叶滑落,在他肩头洇开一片凉意。举目远望,山脉连绵起伏,霞光辉映林海,如同故事里神仙下凡寄居的疆界。
神秀天地间,有一白袍人捧剑而行,步履轻缓,一派悠闲自在之态。观其装扮,无纹无饰;辨其功法,深不可测。
行至悬崖,白袍人袖摆一挥,将长剑随手抛去。不多时,青琅拎着那剑,从后方枝叶间一跃而下。
“好剑!”她手腕一振,长剑随之清鸣,声振林樾,“明月真人的美名传遍四海,天下的锻造师都以助你锻造为荣,倒让我跟着沾光。”
明月真人展眉笑道:“并非我的功劳。你自同悲海带回的九天玄石,是女娲补天遗落的神物,凡火难熔,人力难锻。说来,是佹跋涉万里,请神力铸得此剑。”
青琅答道:“待我出山,便去凌云道,为它赢一株千年浮香荷回来装点居所。”
不似如今,天示里的青琅,眉眼间尚存几分未褪尽的少年锐气。她执剑而立,山风吹得衣袍猎猎,很是潇洒风流。
明月真人道:“天下道法,浩如烟海。各门各派的剑法精要,你已通晓几分。如今又得九天玄石剑,可已想好,要如何登临大道?
青琅手腕一振,剑尖斜指云涛:“百家剑法,各有玄妙。其余道法,未尝不可一试。如何得道,不急在一时。”
明月真人望向远处:“我少时历练,四方论道,酣畅淋漓,见红尘声色,亦觉有趣。天地广阔,修行之人无处不可去,只是道途漫漫,还需持守心志,谨慎行事。”
青琅道:“谨遵师尊教诲。”
……
谢不能身体一晃,苦笑道:“部分魂魄归位以后,天示给我带来的伤害,确是减轻不少。”
青琅道:“按照……暂且称它为虚影罢。按照虚影的说法,何无许带至积香集的无垢石、陈泛放在佹神庙的无方石,都是沧澜灵脉的残骸。而我们自陈雨处取走的无方石、雪里真人给予的无垢石,是九天玄石剑破碎后的残片。”
“想要分清,倒是简单。你与九天玄石剑的契约,我对魂魄的感应,都可作验证。”
谢不能缓过一口气,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勉强站起身来,“只是……虽然我与虚影殊途同归,都希望你出发找回九天玄石剑,但经此一遭,被威胁算计着如它所愿,难免心底不快。”
青琅道:“我们手里的无方石与无垢石,皆是有心之人推动而来,并非依靠你的感应或我的契约。待平州事毕,我要往棋州去,你若有意,可以与我同行,再探究竟。”
谢不能便压下杂念,言归正传:“当务之急,是理清线索。弥沙真人曾提及,你的师长明月真人,便是当年婆娑道被毁后,将你送至同悲海的人。她既是弥沙真人旧友,想来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如今线索纷乱,真假难辨,我们或许可以从她入手,探寻往事。”
青琅道:“若弥沙真人所言不假……世间怎会有如此不合常理的方法,能将人的记忆用爱恨那样模糊的东西区分,并让人彻底遗忘其中一部分?我对明月真人与弥沙真人全无印象,先前出现的雪里真人与陈泛亦是。”
“我记忆里的人生很完整。机缘巧合开始修行,游走四方博采剑法之精要融于己身,后归隐山林清修悟道数年。再后来,我外出游历,比武论道,有知己同行,亦结仇怨……其中一位,便是柏川尊者。”
“婆娑历元年,与柏川尊者一战,是我唯一败绩。我被他击落至同悲海,昏迷多年,伤痛难愈。幸而遇见蛫,漫长的疗伤之期才没那么无趣。佹死后,我略作修养,便搬到了兴旺街。”
谢不能神色一动:“说到你在同悲海的邻居蛫……我曾通过天示看见它。那只赤首白甲、口吐人言的兽类,与方才出现的虚影到底有什么关联?”
青琅道:“天有四灵,以正四方,乃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玄武居于北位,是龟蛇相连之象,可镇天地。蛫常与我说,同悲海底有一扇玄妙至极的门,可以连通阴阳、沟通人界与神仙界。若它苦修千年得道,便可通过那扇门前往极北之天,作玄武化身。不过,它从未提及佹神。”
神话传说,无人亲见,怕是如同故事里的精怪妖魔,难以尽信。谢不能犹豫片刻:“听闻有修士善御兽之术,可以操纵其它生灵代替自己进行言语行动。”
青琅道:“蛫未曾打听我的来处,我亦无意对它刨根问底,它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了。”
那虚影呢?神仙妖魔是世人杜撰,虚影为何要选择佹与蛇女这两个意象形态?
谢不能皱眉回忆道:“还有天示里的场景……天地空旷,山脉连绵,宛若天成。九州七道之中,唯有玄清真人庇佑的凌云道,能有这样的自然气象。”
“倒是很巧。”青琅道,“离开平州以后,我欲一路北行,凌云道正在计划之内。若无意外,我们抵达凌云道时,是秋末的酬天大典,各路修士齐聚,很方便打探消息。”
谢不能问:“你究竟有什么计划?现在,可以与我说么?”
青琅沉默片刻:“……佹神庙外,你说自己抵达安定城月余,努力探听我数日。期间,城西有小儿失足坠楼,得我所救;江北有酒鬼生事伤人,被我阻拦;庆来客栈附近有位卖早点的妇人,丧夫丧子,生活艰难,我常去帮忙。因着这些事,你才敢现身相求。”
谢不能道:“不错。”
“事实上,我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良善之辈。若非受制于因果线,我更喜欢待在家里闭门不出,而不是四处主动多管闲事。”
青琅道,“这条因果线——有模糊不清的罪果,需行善积德消解;有详细明确的人与事,部分与我有关,部分毫无关系,但都需要一桩一件报恩或报仇。这样沉重的业债,埋藏在我经脉之间,教我日夜受煎熬,不得安宁,难以进境。我欲求道飞升,必先解决此祸。”
谢不能思索道:“经传典籍常言,修行之人若想参悟大道,需因果两清、不沾尘俗。但所谓因果,实是不可琢磨之物。我从未见过……因果线这般奇妙的东西。”
“我亦闻所未闻。”青琅道,“直到许娘子杀死在学堂任教的丈夫,藏尸于后院,以致整夜被噩梦惊扰。我出手相助后,因果线有所消解,经脉间灵力流转轻松许多,我才明白应当如何化解。”
谢不能问:“若虚影不来,你的计划是……跋涉四方,将因果线所写一一解决?”
“因果两清,善恶有报,世间事本就该是这样的道理,即便时过百年。纵使没有因果线,我也会这样解决自己的事情,然后在顺手为之的时候,帮助别人这样解决事情。”青琅道,“你呢?你有什么要解决的事情?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决?”
谢不能一怔,认真思索道:“扶薰谷之事了结,我心底巨石落地。于我而言,如今唯一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便是找回散落的魂魄,抛去一身病痛。除此以外,我遗忘所有往事,连自己都忘记了……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了。”
青琅道:“虚影对你的评价,你倒是听得一字不落。”
谢不能笑道:“或许……跟随你北行的路上,我可以找到新的目标?没有目标,就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活着,当一个游走四方的大夫,见识各地风光人情,倒也不错……”
哐当!砰!
不远处的里屋传来物品倾倒与重物碰撞的声响,打断了谢不能的话语。二人对视一眼,青琅抬手拎起谢不能衣领,闪身而去!
屋内一片狼藉。
不速之客体格壮硕,手臂青筋暴起,死死钳住阿梅脖颈。阿梅手握锐物,奋力摆臂插刺对方胸口,对方却无知无觉,力道未有松懈!
青琅对这闯入者,有些印象。
三里巷的告示榜贴着——
【捕缉恶匪!罪犯刀疤脸,凶悍异常,抢家劫舍,无恶不作!长梧山庄特令捉剿此匪,如有见者,请及时上报,有窝藏不报者,以同党问罪!】
【悬赏窃贼!流窜犯刀疤脸,市集闹事,装神弄鬼,多引恐慌!玉堂城何家悬赏此贼动向,如有线索者,请及时上报。】
【寻人!无名氏,面有三寸刀疤,凶神恶煞,身宽体壮!偷肥肉五斤、瘦肉三斤、刀具二把、调料若干!安定城张屠夫特此警醒,莫要再犯!并提醒广大街坊,出门要锁窗!买肉请联系:百花街……】
青琅抵达三里巷时,正有人在告示栏张贴最新的报道——
流窜于积香集多日的刀疤脸壮汉,为争抢活计,杀死了一个姓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