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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科尔斯垃圾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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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时沉默地套上光一翻出来的旧袍子。
深灰色,粗劣布料浸透了机油、汗味和难以名状的陈腐气息,宽大帽兜垂下,能遮住大半张脸。
光一又递给他一个基础过滤面罩,边缘橡胶已经硬化开裂。
“凑合用,总比吸满肺辐射尘强。”
光一自己也裹上件更破的袍子,扣紧面罩,那只猩红电子义眼在昏暗光线下格外醒目。
他小心地将桌上快耗尽的能量块揣进怀里,像对待珍宝。
“快走,大佬,这会去看看,咱还可以淘点宝贝,不过雾散前得回来,拾荒者的黄金时段就这半天。”
推开锈蚀的金属门,浓稠的、泛着病态幽绿色的雾气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两人吞没。
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五米。
空气里的甜腥腐臭味混合着更刺鼻的金属锈蚀,透过劣质面罩顽强地钻进鼻腔。
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非人的、扭曲的嘶嚎,在浓雾中回荡,来源不明,更添压抑。
幽绿色的浓雾如同活物的呼吸,在布鲁克林陷落区的钢铁残骸间缓慢翻涌。
能见度不足十米,扭曲的金属骨架和倾倒的建筑模块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的尸骸。
空气里的甜腥腐臭味混合着金属锈蚀,透过劣质过滤面罩,顽固地刺激着鼻腔。
光一像条熟悉污水管道的鬣狗,脚步迅捷无声,对这片死亡迷宫烂熟于心。
他带着年时穿梭在狭窄、堆满废弃物的巷道,避开那些辐射读数飙升或地面渗出可疑液体的区域。
年时紧随其后,深灰色旧袍子掩盖了身形,帽兜低垂,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步态沉稳,但宽袍下,左臂传来的酸麻感在湿冷中挥之不去。
琥珀色的眼睛透过帽兜缝隙,锐利地扫视着浓雾中每一个模糊的轮廓,评估威胁。本能让他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们的目的地是科尔斯垃圾山。
科尔斯垃圾山—一个文明巨大消化系统末端的凝结污秽。
它匍匐在布鲁克林陷落区的边缘,一座由锈蚀金属、硬化聚合物、腐败有机质和无尽绝望堆砌而成的、连绵的、散发恶臭的锈蚀之海。
油腻的暗红与污浊的灰黑是唯一的色彩,扭曲的钢铁骨架刺破浓稠的绿雾,如同大地溃烂后裸露的朽骨。
光一裹着破旧袍子,过滤面罩下呼吸略显急促。
他那只猩红的电子义眼快速扫视着这座“金山”,像只精明的鬣狗在评估腐肉的价值。
“大佬,就是这。”他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油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朝身旁沉默的身影解释。
“这雾散前的黄金时段,好东西还没被那些饿狼刨走。”光一麻利地掏出滋滋作响的稀有金属探测仪,开始在最近的垃圾坡上仔细扫描,动作透着一股底层生存者特有的效率。
年时沉默地立于这片衰败之海的边缘。深灰旧袍将他裹得严实,帽檐低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沉静得近乎冰冷的琥珀色眼瞳。
刺鼻的甜腥与腐臭似乎被他自动过滤。
他的目光越过脚下无边无际的锈蚀坟场,投向那悬于天穹的庞然巨物——云端之上,它宛如一颗悬浮的、生机勃勃的祖母绿宝石。
无数摩天楼宇并非冰冷的钢铁森林,而是覆盖着繁茂的垂直花园与高效的光能幕墙。
层叠的藤蔓与蕨类植物从空中平台瀑布般垂落,在纯净的阳光下流淌着鲜活的翠绿、明黄与绯红。
精密的生态循环系统让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清新草木气息的水雾之中,在云端折射出梦幻的虹彩。
它是被歌颂的“空中花园”,是人类在废墟之上重建的绿色乌托邦,圣洁、繁荣,散发着令人心醉的生命光辉与科技奇迹——一幅悬浮于污浊大地之上的完美画卷,苏利耶城。
然而,就在这片生机盎然的“花园”那完美圆弧的边缘下方,狰狞的钢铁排泄口如同巨兽冷酷的裂吻,持续不断地向下倾泻。
粘稠污秽的瀑布——混杂着无法循环的生活残渣、生化废料、淘汰的精密元件——轰然坠落,砸入下方早已饱和的锈蚀之海,为科尔斯垃圾山增添着新的“养料”。
圣城的光辉越耀眼,将这片垃圾的坟场浸染得越发绝望。
“ “我”是从上边下来的吗?”年时思索着,但脑海中没有相关的记忆和线索供他追寻。
他的目光没有在苏利耶的“花园”美景上过多停留,那过于遥远和不真实。
他的视线聚焦在更近的、更具动态威胁的地方:一块巨大的、边缘锋利的合金板材,如同断头铡刀般从排泄口中翻滚着坠落。
下方,一个背着自制飞行器、在垃圾洪流中艰难穿梭的黑影试图躲避。笨拙的引擎喷出紊乱的蓝焰,在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砰!”
沉闷的撞击声仿佛穿透了距离。
黑影瞬间被吞噬,卷入汹涌的污浊洪流,消失不见,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年时的目光还未来得及移开,视野中又捕捉到半截急速下坠的人体下肢!他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视线猛然上抬。
在更高的、几乎紧贴苏利耶α城坠落边缘的陡峭基座上,另一个身影出现了。
他失去了左腿,断口处是简陋焊接的金属支架,正用尽全身力气攀爬着布满废弃管道和冷凝液的、湿滑的钢铁绝壁。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和可能的能量泄露火花。
终于,他那沾满油污和血渍的手,颤抖着搭上了天空之城那光滑洁净、象征着“神圣”的地面边缘!
一丝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扭曲笑容在他污浊的脸上绽开。
他猛地一个翻纵,滚上了那片梦寐以求的“净土”!
他甚至来不及呼吸一口“上界”的空气——滋——!
一道刺目的、带着高能辐射特性的惨白光束,如同神祇无情的审判,精准射下!
没有惨叫,只有瞬间升腾起的、带着焦糊肉香和腥臭的浓烈白烟。
那个前一秒还在狂喜的生命,顷刻间融化成了一滩冒着气泡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只有几件他身上携带的、相对精密的金属零件,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却顽强地残留下来,成为了这片“神圣”边缘新的、微不足道的垃圾点缀。整个过程冰冷、高效、毫无波澜,如同清除掉一粒碍眼的尘埃。
“有人试着上去。”
年时的声音平静无波,在垃圾山的死寂中响起,听不出情绪,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清晰地映着那片刺眼的光束残留影像。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询问光一,又似乎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从这里能上去吗?”
光一正撅着屁股,探测仪贴着一块扭曲的合金板发出微弱的蜂鸣。
他闻声抬起头,顺着年时的目光看了一眼苏利耶那完美无瑕、绿意盎然的边缘,以及边缘下方那滩迅速冷却的污迹和几块扭曲的废铁。
那只猩红的电子义眼闪烁了一下,里面没有惊讶,只有底层人看惯生死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哦——那些偷渡的疯子啊!”光一的声音带着夸张的、见怪不怪的油滑,他直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凑近年时几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常识”的谄媚口吻,
“大佬,您可千万别动这心思!真以为上面是天堂啊?那垃圾场顶上的防御系统,是吃素的?分分钟让你连渣都不剩!喏,刚那不就是例子?”
他朝那滩污迹努努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别做那白日梦了,脚踏实地跟着光哥…呃,咱们一起看看能不能淘到宝贝,您才有积分,有钱才能去医院看看,才能有可能不被驱逐啊!”
他像是为了强调,晃了晃手里探测仪刚锁定的目标——一块嵌在垃圾里的、沾着可疑油污的小型能量块。
他刚把能量块抠出来,探测仪猛地发出尖锐的蜂鸣!
光一兴奋地刨开一堆覆盖物,随即脸色大变,捏着鼻子跳开,发出夸张的干呕:
“艹!谁他妈把屎拉这了!真晦气!”
他一脸嫌弃,刚才那点对偷渡者的嘲讽瞬间被眼前的“生化危机”冲散了。
年时收回目光。
光一有一点说对了,他确实得去医院看看,不能什么现状都没了解清楚,就被驱逐到荒原。
回到原点,现赚积分。
年时没有探测仪。不过他的目光就是最精密的扫描器。
高弹性记忆合金弹簧?从缠绕的管线中精准抽出。耐超高温的钛钽合金板边缘锋利?
小心剥离。带有中度污染残留的铍铜合金?
用找到的隔离袋谨慎封装。他的动作高效、精准,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仿佛废墟就是他的战场,攫取资源是天生的技能。
宽大的袍子掩盖了动作的流畅,左臂的酸麻在专注下似乎被短暂遗忘。
光一那边收获了一个外壳破损但核心似乎完好的环境净化器滤芯,他掂量了一下,塞进随身的大网兜。
他的目光却时不时瞥向年时。看着年时那近乎非人的效率和精准,看着他从一堆真正的“垃圾”里挑出那些在光一眼里毫无价值的零件,光一那只猩红的电子义眼微微眯起。
动作太干净了…不像拾荒者,倒像是…回收部队的专家?光一心里嘀咕。
他想起去年在内城边缘远远见过一次警卫队队长巡逻。那队长穿的制服,肩膀位置好像有一个银灰色的徽记……样式记不清了,但那种简洁、冷硬、充满工业力量感的设计风格……光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年时袍子偶尔摆动下露出的哑黑机甲边缘。
那机甲的表面没有任何明显标记,但整体流线、材质的光泽,以及关节处那种精密内敛的构造感……和他模糊记忆里警卫队制服徽记透出的感觉,有种诡异的相似。
而且,他好像在内城黑市走私来的过期奢侈品图册里见过类似的风格,下面标注着“东升集团尖端防护部定制”的字样……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光一心里成型:这小子,来历绝对不简单!肯定和上面有关系!失忆?怕不是卷进了什么大麻烦才掉下来的吧?
光一压下心中的惊疑,没有点破。
他混迹底层十年,深知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他继续埋头翻找,但心思已经活络起来。收获差不多后,光一招呼年时:“行了,时哥,见好就收。
雾快散了,巡逻队该出来了。
走,咱找地方去出货,顺便…看看茜茜。”
——————他们离开令人窒息的垃圾山,汇入外围区渐渐“苏醒”的街道。
天色愈发昏暗,各种人造光源挣扎着亮起,将破败的建筑和闪烁的霓虹扭曲成光怪陆离的赛博朋克画卷。
光一的目标明确:一家闪烁着温暖鹅黄色灯光的小店——“茜茜甜品屋”。
橱窗里摆放着几款造型可爱但颜色过于鲜艳的合成糕点模型,像废墟里顽强开出的一朵小花。
推开店门,一股混合着廉价香精甜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面很小,但异常整洁,一尘不染的玻璃柜台反射着灯光。
柜台后,一个女孩闻声抬起头。
她看起来十六七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围裙,脸上带着一个造型简单的白色医用防护。
露出的上半边脸清秀白皙,眼睛很大,清澈得像山泉,在看到光一时瞬间亮了起来,弯成了月牙。
“光一哥!”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但随即又染上一丝担忧,“你两天没来了!我还以为…”
她话没说完,看到光一身后的年时,眼神立刻变得有些警惕和羞怯的,下意识地往柜台里缩了缩,手指绞紧了围裙边缘,显然不习惯陌生人。
“没事没事,茜茜,我好着呢!”光一赶紧摆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摘下破旧的面罩,露出一张带着疲惫但努力挤出笑容的脸。
“就是…呃,捡了个“大件”,费了点功夫安置。”他含糊地带过。
“这位是…年时,新认识的朋友。”他侧身介绍。
年时沉默地站在门口阴影里,帽兜依旧低垂,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能感觉到女孩茜茜的紧张和畏惧。这种纯粹的、不带有任何攻击性或算计的怯懦,让他紧绷的神经线稍微松弛了一丝。
但他没有靠近,也没有摘下帽兜或面罩,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年…年时先生…”茜茜小声地打招呼,声音细若蚊呐。
她似乎不太敢直视年时,目光转向光一,带着关切,“光一哥,你饿不饿?我…我刚试着烤了一炉蛋白酥,样子不好看,但还能吃…”
她说着,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是几块白色小饼。
光一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拿起一块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茜茜烤的,失败品也比内城那些金贵玩意儿好吃!”
他嚼了两下,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对了,这两天…没出什么事吧?那些齿轮帮的混混没再来捣乱吧?”
茜茜摇摇头,小声道:“没有…这两天外面好像特别安静。就是…就是昨天和今天,店里的冷藏柜老是跳闸,修理工老乔来看过,他说可能是整个外围区的供能网络都不太稳了。”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带着点困扰,
“他说内城那边好像也…也调低了输出功率?我也不太懂…反正现在冰激凌都不敢多做了,怕化掉。”
冷藏柜跳闸?外围区供能不稳?内城调低输出?光一嚼着蛋白酥的动作慢了下来,猩红的电子义眼微微眯起。
这可不是小事。布鲁克陷落区依赖内城施舍的能源配额生存,供能不稳往往意味着内城自身也出了问题,或者是……上面的能源输送出现了波动?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口沉默如影子、却穿着疑似“东升集团”尖端机甲的年时,心中的疑云更重。
“没事,跳闸就跳闸,冰激凌少做点也好,省得你累。”
光一压下疑虑,对茜茜露出宽慰的笑容,“对了,茜茜,看到老刀疤没?我有点“货”想找他看看。”
“老刀疤?”
茜茜想了想,“他昨天傍晚来过,买了个最小的合成奶油杯。他说如果你来了,让我告诉你一声,他这两天都在“鼹鼠”那边,让你直接过去找他。”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他看起来…好像有点急。”
老刀疤急着找他?光一心里咯噔一下。老刀疤是“鼹鼠集市”的老油条,平时稳得很,能让他着急的事…光一立刻想到了网兜里那几张仿生面皮和年时组装的宝贝。
难道风声变了?或者有“大主顾”在找特定货?
“行,我知道了。谢了茜茜。”光一三口两口吃完蛋白酥。
“你自己当心点,这两天早点下班,门锁好。我们这就过去了。”
他转身示意年时。年时自始至终沉默地听着。
茜茜的单纯善良和光一在她面前流露出的、与平时市侩油滑截然不同的温柔关切,让他对这个拾荒者的观感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