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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收到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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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天光乍晦。
美人放下水壶,在猝然降临的黑暗里环视小院。西葫芦藤蔓蜿蜒,黄瓜顶花带刺,扁豆与豌豆缠绕着竹架,生机可爱,浑不知风雨欲来。
确定心爱的菜园无事后,她慢慢抬头,望见天幕间那轮无端显现的月。
——月轮是褐色的,仿佛天地雕塑上生出铜锈的巨兽之眼,森然窥视着人间。
名为落月的女子,静静看着这轮污浊之月。
在这对视的一瞬,时间仿佛凝固。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古怪的静寂,又在她垂下眼的时候,消弭于无形。
落月没有发觉,只是垂眸,轻轻叹了口气。
“魔潮……又要来了么?何时才是个尽头……”
她抬起手,将散乱的鬓发挽至耳后。
仅仅这一个动作,乌发、雪肤、纤指,便交织成一片让人心颤的绝色,仿佛幽昙夜放,自带辉光。
若有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将这昏暗小院、朴拙菜园,误认作瑶池仙阙——只因有云上之人,立于此间。
风骤起。
狂风吹得草木哗啦啦作响,电闪雷鸣,暴雨如天河瞬间倾泻。
豆大的雨点砸在落月身上,雨水瞬间浸透夏日薄衫,勾勒出她纤长婀娜的身形。云鬓散乱,湿衣贴身,美人在暴风骤雨中更显脆弱可怜,浑像被摧折攫取、幽艳破碎的牡丹。
可她步履镇定,神色泰然,如落落洒脱的松,任风雨如怒,也自成从容。
直到一柄黑伞撑上她头顶,为她隔开一方天地。
落月回头:“你回来啦,师妹——”
带着清浅笑意的话音戛然而止。
执一柄黑伞,兀立于她身后的,是与“师妹”二字毫不相干的存在:
青面獠牙,铜铃鬼目,浑身鬃毛如钢针,不着寸缕。
美人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眸中掠过一丝怔然:“魔物?”
魔物报以森然裂口的可怖笑容,猛然向她扑去——
就在扑进她怀中的一瞬间,可怖的魔身如黑雾般散开。
从中露出的,是一张清灵鲜活的少女面庞。
小姑娘龇牙一笑:“嘿嘿。我幻术进步了吧,师姐?”
眼见一个毛栗即将敲到她脑门,小姑娘瞬间抱头:“我带回了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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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狂风暴雨,屋内灯火融融。
换了一套干衣裳的落月在煮茶。
小姑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叽叽喳喳:
“生气了吗,师姐?”
“不要生气嘛,我都赶在天黑前回来了!而且这次找到了超级珍贵的药材!”
“我翻了五十座大山,渡过五百条河!才找到了它诶。”
“等我去一趟丹宗,借用一下归元鼎,这次一定能炼出让你好起来的丹药。”
看着炉火的美人终于抬起眼。
烛火融融,却在她抬眸的瞬间黯然失色。满室光影,仿佛都只为勾勒她惊心动魄的眉眼。
小姑娘本要飞出嘴巴的万千话语都憋了回去,呆呆望着落月的脸。
美人却蹙着眉,轻轻开口:
“辛苦了,星星。但我更希望你别为我冒险。你精研丹药,对武道并不擅长,在这魔物随时可能出现的时节出去采药……我实在不放心。”
“没事的。”沉星从师姐的美貌暴击中回过神来,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遇到危险我总能跑得掉的。师姐你才比较危险——你长得这么美,体质却虚弱到没法聚灵、没法修炼——坏男人会把你吃掉的!你看,连我刚刚那种粗浅的幻术,你都没分辨出来。”
落月一怔,随即失笑摇头:“我住在这归来山上,除非西葫芦成精,否则哪会遇到什么坏男人。而且除了你,谁会用幻术骗我啊?”
话音刚落,窗外猛地一个炸雷。小姑娘抖了一下,落月倒是神色如常,只是望着暴雨,若有所思地开口:
“还好归来山有结界。”
“有结界又怎样。”沉星哼哼,“也不知道扎不扎实。刚刚师姐你不也以为魔物进来了吗?而且……啊,对了。”
她突然一拍脑袋,从荷包里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我回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东西就放在结界之外。”
落月一怔,伸手接过。
虽然被小姑娘揉成一团、随手塞进荷包里,但这纸却一望可知并非凡品,触手生凉,隐有温润灵光。
信封上有几个铁画银钩的字:归来山主人敬启。
落月蹙起黛眉,慢慢拆开火漆,取出其中的信纸。
片刻静默的阅读后,女子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
小姑娘早就按捺不住好奇,探头探脑:“什么什么?谁给你写的信呀?写的什么?”
落月将信纸递给她。
沉星接过,一字一字念出声来:
“欲知你男人是谁,就来剑宗。”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
就在她念完的瞬间,信纸无火自燃,幽蓝的火苗倏地窜起!
“呀!”沉星惊叫一声,忙不迭将信纸扔开。火团落在青砖地上,迅速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似乎是某种阅后即焚的法术。”落月轻声道。
“啊……好像是。”沉星呆呆地应声,“刚才那信上说的是……谁的男人?”
落月沉吟一瞬,语气平和:“大概,是我的?”
“师姐……你、你有男人?”
“嘛,”落月偏了偏头,神情淡然,“大概,有过一个。”
“……”
沉星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了又张,最终化作一声石破天惊的: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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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月像填炮膛一样,精准而迅速地往小姑娘嘴里投喂了足足十个香喷喷的炸丸子,才勉强将那快要掀翻屋顶的尖叫与跳脚镇压下去。
“莫要慌。”绝色美人擦了擦光洁额角渗出的细汗,语气依旧淡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一年前捡到你的吗?在那之前,我跟一个男人……唔,做了整一年的夫妻。”
她歪了歪头:“这么算来,一切开始,应是两年前了。”
沉星阿巴阿巴半晌:“……为什么师姐你从来都没说过!”
“因为他走了呀。”美人轻巧地耸肩,“只是一年夫妻而已,后来他说他想通了,还是要追求大道。所以只是前夫了。”
“……追求,大道?”
“嗯。”落月颔首,“他说他对不起我,但更不想耽误我,所以我们就分开了。”
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缝,里面闪烁着危险的光。
“呸!!!”
一串令人目瞪口呆的粗话,如同点燃的鞭炮般炸响,夹杂着少女愤慨至极的呐喊:
“师姐你不要什么都信啊!这不明摆着是被坏男人骗了吗!!!”
“也不算被骗吧。”
落月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
“他好歹给我留下了这间屋子,一些即便没有灵力也能使用的一次性法器,还有这归来山抵御魔物的结界……总算是给了安置费的。”
沉星目光如电,猛地抬头——看见的是已然变色的房梁。
低头——瞅见的是磨得发亮的地板。
转向窗外——看到的是在暴雨中一片狼藉的小院。
恰在此时,院中西葫芦架的一根支柱,不堪风雨重负,“咔嚓”一声垮塌在地。
“……”
沉星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
“什么鬼呀!”她气得几乎要跳起来,“金屋藏娇都算不上!就这么个破屋子也配用来藏师姐你——但凡有眼睛的,都该给你住方圆百里最华丽的宫殿,配上一百个侍从,再加一百万灵石的分手费——不对!但凡有眼睛的,根本就不该跟你分开!”
她捂着脸抓狂:
“师姐你这么、这么好看啊!又这么、这么温柔!又这么、这么全能!做饭超好吃,做的衣服超好看,给我梳的头还超漂亮!还会种菜,会打家具,会修坏掉的东西——除了灵力限制没法用法术之外,就没有你不会的东西!”
“噗。”
落月扑哧一笑,温柔开口:
“谢谢。不过,我身体不好啊。”
美人面色确乎苍白。这份苍白无损她的美貌,反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但无人比沉星更清楚,这具无法聚灵的身体意味着什么。
小姑娘眼眶瞬间红了。
她咬着唇,一字一顿:“那男人就是只狗!敢这样对你,如今竟还敢写信来撩拨!怎么,后悔了就想重归于好?!我呸呸呸!”
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师姐微凉的双手,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师姐你放心,我定会将你的身体调理得比任何人都强壮!你不仅要活十年、三十年、一百年,将来还要重新修炼,让那个有眼无珠的混账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然后——”
落月有些好奇:“然后?”
“然后你一脚踹开他,左拥右抱十八个超级大美男,潇洒离去,留他痛哭流涕!”
“……”
落月实在憋不住,扭过头去笑了半晌,才转过头来。
“谢谢星星,不过十八个排起班来有点麻烦,半个月轮值都要轮空三人呢。另外,该说不说……我那位前夫君,其实不像是会后悔来求复合的人。”
沉星狐疑:
“真的吗?”
“嗯。他是个……话很少,很安静,心思极沉静的人。”落月目光微动,似在回忆,“实在难以想象,他低声下气求人的模样。”
“啧。死装男。”沉星毫不客气地下了判词,“那他是做什么的?”
落月目光微动:
“他说,他是剑宗弟子。”
沉星沉默了足足三息。
然后,彻底爆发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剑修老登,肯定是剑修老登——那种断情绝爱、太上忘情、飞升第一剑先斩意中人、然后又后悔了打脸了入魔了的套路,不是剑修那些犊子还有谁啊!”
“……星星。”落月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骂人可以,但不许说脏话。”
小姑娘本来还要骂,悻悻住嘴,“哦”了一声。
那委委屈屈的模样,落月看着于心不忍,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却发现她头发都打结了。
“这些天在外找草药,又是风餐露宿吧。我给你洗个头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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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
替小姑娘洗净长发,又用软布细细擦干。两人分食了一锅简单却鲜美的蔬菜丸子汤后,落月揉着有些发胀的胃,在屋内慢慢踱步消食。
沉星早已在卧房睡得香甜。累极了的小姑娘睡前还在叽叽喳喳地声讨前夫、剑宗以及天下所有狗男人,但一挨到枕头还是诚实地瞬间昏睡。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停歇。那轮曾呈褐色的月亮,也恢复了清辉皎皎,静静映照出小院里的一片狼藉。
美人立于窗前,目光落在倒塌的西葫芦架上,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那封信。
那句微妙的、没头没脑的话。
师妹似乎认定,那句话是出自前夫之手,是一次试图修复关系的撩拨。
但……真的是吗?
她倒是从中嗅到一丝别样意味。
像藏在花丛下的蛇信,像裹着蜜糖的砒霜。
——是阴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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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落月本以为会辗转难眠,不料醒来时,竟觉神清气爽,唇边甚至残留着一丝模糊的笑意——梦中具体情节已记不真切,只恍惚觉得,似乎与“十八”这个数字,有着些许微妙关联。
她步入外间,难得见沉星起了个大早,正端着两碗清粥摆上桌。
“吃饭了,师姐!待会我吃完就要去丹宗,早点给你炼药。可能要花上一个月,你要不跟我一起去?虽然那头猪很烦人,但你为了可爱的我忍忍吧。”
落月纠正:“不能叫他猪。他是你真正的、嫡亲的师兄。”
“我不听。我只有香香软软的师姐,没有狗师兄。”
“他也不是狗……”落月坐在桌前,抿了一口粥,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不能跟你去丹宗了。”
“为什么?你想呆在家里吗?”小姑娘撅起嘴,“师姐,你是不是爱西葫芦和毛豆超过我?”
“不是啦。”落月好脾气地安抚,“我要去一趟剑宗。”
“……”
死寂。
餐桌之上,陷入一瞬的死寂。
下一刹那,小姑娘“砰”地跳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粥碗。
“为什么啊!!!!”
落月淡定开口:“因为我想知道,两年之前,遇到那位前夫之前的我——究竟是谁。”
正要暴起掀桌的小姑娘,闻言猛地顿住。
“啊……”
“我同你说过的,对吧?我没有更早的记忆。你也为我探查过,却一无所获。”美人语气平静,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事实上,我的记忆,始于见到他的那一刻。只记得睁开眼,看见他。他说,他从魔物爪下救了我。”
小姑娘皱眉,不太情愿地开口:“师姐你是说过……可是,听起来,那狗比更可疑了啊。”
正事要紧,落月这次决定装作没听见她的用词:“收到昨天那封信后,我也开始觉得可疑了。以我对他的认知,那封信,不似他手笔。”
沉星茫然:“啊,这样吗?可写信的人为什么要写那句话呢?那人想做什么?”
“这便不知了。但总需去弄个明白。”落月为自己夹了一颗盐水毛豆,动作优雅,“既然写信之人知晓我与他的过往,或许,也知晓关于我的事?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终归不妥——连想去相看个道侣,履历都填不完整呢。”
“……师姐你怎么会需要相亲,你知道你在丹宗陪我的时候,有多少臭男人变着法儿给我送礼,就为了托我给你递句话吗?”小姑娘吐槽,却也松了口气,“这么说,师姐你想去,不是因为对那个狗男人还旧情未了?”
“自然不是。”落月放下碗箸,用丝帕轻轻按了按不丹而朱的唇瓣,“那都已是前尘往事了。”
她话音微顿,若有所思。
“但我确实有点想见见,我这位神秘的前夫——他恐怕确实有一些,该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