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一人一猫一妖精 ...
-
自上次“猫访”之后,风息隔三差五便会带着玄烛出现。
有时是午后阳光斜照时,有时是傍晚店铺即将打烊的寂静里。他不再背着之前那个布包,玄烛总是亲昵地蹲在他肩膀上,或者被他抱在臂弯里。一妖一猫的到来,渐渐成了凝固时光里一个微小的、带着毛茸茸暖意的风景。
风息经常只是安静地坐在柜台对面那张旧藤椅上,看着浮光擦拭器物,或者看着玄烛在店里有限的空间里探索、扑咬光影中漂浮的灰尘。但他会时不时地,用一种极其自然、如同闲聊般的语气,提起一些……浮光从未听闻的事物。
“龙游城外的山里有片老林子,灵气比这边足些,草木活得也精神。”他目光投向窗外,像是穿过重重屋宇,看到了远方的葱茏。
“有些‘东西’,天生就懂得如何借用地脉流转的力量,隐匿踪迹,或者……开辟一方小小的、只属于自己的天地。”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玄烛蜷在他膝头打着小呼噜。
“人类……扩张得太快了。他们建起高墙,铺开道路,把原本属于自然的东西,都叫做‘资源’。”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明显的憎恶,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沉重的疲惫。
浮光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擦拭器物的动作流畅而专注,偶尔在风息提到某些关键节点时,眼睫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她不追问,不反驳,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认同或反对的情绪。她只是接收着这些信息,如同接收窗外梧桐叶落下的声音,任由它们在意识深处沉淀、堆积,慢慢勾勒出一个与她过往认知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世界。
风息耐心地观察着,尽力捕捉她那些细微到近乎不存在的反应——指尖在听到“灵力”时短暂的停顿,目光在提及“会馆追踪”时瞬间的凝滞。每一次,都让他心中的把握增加一分。她在听,在理解,她的漠然,并非无知,而更像是一种……无立场的空白状态。
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第二天傍晚,风息的身影从路灯与暗影的交界处缓缓走出。昏黄的光线描摹着他高大的轮廓,肩背依旧挺直,像一株沉默的松,但细看之下,那挺直里绷着一股异样的僵硬。行走间,左臂摆动的幅度明显小了许多,每一次抬臂都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别扭的克制。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进入古今阁,而是径直走到店铺斜对面那家早已倒闭的书店门前,随意地坐下,路灯的光线斜斜地切下来,将他左侧的身影拖得老长,也无比清晰地照亮了他左侧小臂的衣袖。
深色的衣料上,两道狭长的、不规则的裂口赫然在目。那片晕染开的深色污迹在昏黄光线下泛着粘稠的、不祥的暗红。新鲜的血液,正缓慢地顺着布料的纹理向下蜿蜒,一滴,砸在冰冷的台阶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声。
他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甚至微微侧了侧身,将那带伤的左臂完全暴露在浮光视线可及的方位。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刻意,像蹩脚的演员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软肋”。
太刻意了。
浮光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伤口是真的,痛楚是真的,但这份展示,意图昭然若揭。妖精的算计,竟也带着一种莫名的直白和……幼稚。
她收回目光,转身推开古今阁虚掩的门。
“进来。”
身后脚步声响起,带着那份刻意的僵硬,踏过门槛,停在了店内。空气中立刻混入了一丝新鲜血液的微腥,浮光走向柜台后拿出一个旧医药箱,然后拎着箱子走到屋子中央,那里有张给客人歇脚的老旧藤椅,她将箱子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指了指椅子。
“坐。”
风息的目光在椅子和浮光的脸上逡巡了一瞬。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之前的疏离和审视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此刻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探究,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逼问意味。他似乎在用眼神无声地拷问:你究竟在想什么?
但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受伤的左臂搁在扶手上,衣袖上的暗红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浮光拧开碘伏瓶盖,专心给他处理伤口,期间仍旧是一言不发。
风息的困惑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这个人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谜题。她像一块封冻的冰湖,面上是拒人千里的冷淡与漠然,无论是他带着目的性的靠近,还是此刻刻意的示弱,都难以在那冰面上留下多少痕迹。她的眼神总是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无论是古董店里的蒙尘旧物,还是他这只满身秘密的妖精,都只是掠过她世界的无关风物。
可偏偏,在那只叫玄烛的小猫朝她脚边蹭去、发出细弱的呼噜声时,在那转瞬即逝的片刻,他捕捉到过冰层下极其微弱的松动。她低垂的眼睫会微微颤动,面上会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那是一种极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这样的矛盾感让他烦躁,也让他心底那份最初的、带着功利性的算计开始动摇。他故意弄伤自己,展露脆弱,是想利用人类本能的同情与好奇,撬开她的心防,将她拉拢到自己这条注定艰难的道路上。她拥有的生灵系感知能力,是他和虚淮目前最需要的“眼睛”,能帮助他们避开会馆那些无孔不入的追踪印记。
可此刻,感受着镊子尖端传来的稳定力道,风息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强烈的动摇。这冰层下的暖意,究竟是通往她内心的缝隙,还是仅仅对弱小生灵本能的、短暂的怜惜?他看不透。他甚至无法确定,她这看似“救助”的行为背后,是否也隐藏着某种等待交易的筹码?或者,她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立场、只待价而沽的中间人?无论是会馆,还是他,只要抛出足够的诱饵,她就会倒向那一方?
这种不确定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让他烦躁。他需要答案,哪怕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撕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为什么不害怕?”风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浮光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质问,“我是妖精。”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分量,“随时可以暴起伤人,杀死你……是很简单的事情。”他的视线扫过自己搁在扶手上的手臂,又落回浮光的眼睛,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审视。
他试图在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找到一丝恐惧的裂痕,哪怕一丝颤抖也好。
浮光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
为什么不害怕?
浮光垂着眼,目光落在浅浅的皮肉伤和渗出的血珠上。那鲜红的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种奇异的、近乎古瓷红色釉料的质感。
害怕?对死亡的恐惧?似乎很遥远了。从那个扭曲的病房,从那个被无形巨手揉皱又撕裂的世界跌落到这里,名为“浮光”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片意外飘零的落叶,落在哪条溪流,被哪阵风卷走,似乎都无所谓。生与死的界限,在穿越那混沌之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风息……他眼底翻涌的算计、试探,甚至此时刻意展露的“凶戾”,都清晰得像博古架上那些纹路分明的古瓷。他想拉拢,他想利用,他需要确认浮光的立场。这些意图,如同他臂上这道刻意展示的伤口一样,带着非人的直白。
“没什么理由。”浮光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如同在陈述某件古董的年份,没有丝毫波澜。“想这么做,就做了。”
风息的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像黑暗中骤然收紧的捕兽夹。
浮光继续缠绕着纱布,视线没有抬起,依旧专注于手上稳定的动作。“至于你……”她目光平静地迎向风息那双燃烧着惊疑、困惑和某种被冒犯般怒火的深潭。
“想伤我,或者杀我,也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