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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放弃 ...

  •   夜色浓重,龙游城外那片被遗忘的森林深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风息靠坐在一棵虬结老树的阴影里,头颅低垂,额前几缕不驯的深色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紧锁的眉头。周身弥漫的低气压沉甸甸的,如同实质,连栖息在附近枝头的夜鸟都噤了声,不安地缩了缩脖子。篝火的余烬在不远处明明灭灭,将他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身后粗糙的树干上,像一个躁动不安的鬼魅。

      伙伴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风息向来是目标明确、行动果决的,即便愤怒也如同疾风骤雨,来得猛烈去得干脆。而此刻这种沉郁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部缓慢灼烧的烦躁,却显得陌生而压抑。

      虚淮无声地站在风息对面的树根上,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息。篝火一点跳跃的光芒在他湖蓝色的发梢和冰冷的眼眸边缘镀上一层微弱的暖橘色,却丝毫化不开他眼底的凝重。空气里的沉默被拉得越来越紧,几乎能听见草木凝结细微霜花的声响。

      “她拒绝了?”虚淮的声音终于响起,视线落在风息紧握的拳头上,那指节正因用力而泛白。“还是会馆的人……找过去了?”

      风息抬起头,篝火的残光映亮了他眼中翻腾的,像两簇被困在深潭底部的幽火。他烦躁地抬手,指尖插入自己浓密的发间,用力地抓挠了几下,仿佛要把某种盘踞在脑海里的、令人极度不适的东西强行驱赶出去。

      “都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沙哑,如同困兽的低咆,“我带着玄烛去的……店里没人,刚要走……”他顿住了,眼前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古董店门口那刺眼的一幕——那个总是透着疏离和苍白的人类,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枯叶闯入小巷,狼狈地摔在地上,双膝处洇开刺目的暗红,鲜血正缓慢地、粘稠地从磨破的裤管边缘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尘土。她挣扎着又爬起,身体却因为剧痛而扭曲着,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风息的语速很快,言简意赅,带着一种急于摆脱那画面纠缠的急躁,“糟透了”几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给她处理伤口……”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紫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映出记忆中那双眼睛——就在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她伤口的瞬间,浮光猛地抬起了头。那张因剧痛而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倦怠疏离的眼睛,瞬间炸开一片惊惧,那不是面对陌生人的警惕,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对某种迫近危险的极端恐惧和抗拒。

      “她躲开了......”风息的声音沉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被那眼神刺伤的冰冷余韵,“像躲什么脏东西一样,拖着那条伤腿自己去处理!”

      “躲”这个字被他咬得很重,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荒谬和刺痛感。

      虚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风息描述的正是他预料之中的景象。篝火的最后一点火星在他冰蓝色的瞳孔里跳跃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风息。”

      虚淮的声音冰冷且清晰。

      “放弃她吧。”

      风息的身影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绳索勒紧。他霍然抬头看向虚淮。

      “她是人类。”虚淮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在沉凝的夜色里。

      “立场不明,心思难测。你看不透她,就像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们。强行拉拢,是自缚手脚,更是引火烧身。”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风息紧握的拳头和眼底翻涌的情绪,语气沉缓而残酷地切中核心:“我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站在人类的对立面。犹豫,会害死所有人。”

      最后几个字,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风息心头。森林深处死一般的寂静,夜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呜的低咽,更添几分寒意。伙伴们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风息和虚淮两人之间小心翼翼地游移。

      风息站在阴影与微弱月光的交界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虚淮的话,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

      “嗯。”许久,一个极其低哑、仿佛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单音节,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风息的目光垂落,盯着自己脚下被碾碎的枯叶,长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声音低得如同梦呓:“……知道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森林更深处的黑暗,背影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迅速被浓密的树影吞没。

      夜,在紧绷的寂静中流淌。据点里只剩下篝火余烬的微温,以及伙伴们压抑的呼吸声。虚淮依旧坐在树根上,静静地望着风息消失的方向。

      森林深处,风息靠着一块巨大山岩坐下,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凉的岩石表面,试图用那寒意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灼烧般的烦躁。虚淮的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清晰、无懈可击。放弃,才是明智的,才是对所有人负责的选择。

      可浮光那双惊惧抗拒的眼睛,那刺目的血痕,却如同烙印,顽固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为什么?他的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几个月了,就算是一只野猫,喂久了也会放下些戒心。可这个人类……她的心像裹在层层迷雾里的坚冰,他以为靠近了一点,下一刻却被狠狠推开。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她的疏离又因何而生?那些拒绝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想法?他看不透,想不通。这种无法掌控、无法理解的感觉,比面对会馆的追捕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挫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

      讨厌人类?是的,刻骨的厌恶从未改变。人类的贪婪、破坏、对妖精的排斥和伤害……桩桩件件都烙印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可这几个月在古董店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她沉默地整理蒙尘的旧物,面对玄烛时难得流露的柔软,看着她强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厌恶的情绪里,不知何时,悄然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别的什么。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孤寂?或许是对那份倔强下隐藏脆弱的……一丝触动?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像荆棘缠绕在心脏上,带来隐秘的刺痛。

      他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些混乱的思绪彻底甩开。虚淮说得对,不能犹豫!计划为重!

      然而,另一个念头却又不受控制地缠绕上来:她的腿伤得那么重,她自己怎么处理?会不会……废掉?那个固执到不惜自伤也要拒绝他靠近的人,在寂静无人的古董店里,会痛得蜷缩成一团吗?就像那只被他救下前,在冰冷巷子里发出微弱哀鸣的小猫……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理智的堤坝在无声的担忧冲击下,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夜色深沉,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洒在潮湿的林地。风息的身影在崎岖的森林深处无声地穿行,他的脚步踏过覆盖着厚厚腐殖层的松软土地,越过盘根错节的虬根,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衣袂偶尔拂过湿冷草叶的细微窸窣。

      他循着记忆深处某些模糊的指引——那是很久以前,在更古老、更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见过的植物。叶片狭长,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脉络在月光下会透出一种奇异的银线光泽,折断后流出的汁液带着一种苦涩清凉、能镇痛生肌的气息。他拨开层层叠叠的宽大叶片,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岩缝边缘,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映入眼帘。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掐断最鲜嫩的茎叶,一股清冽微苦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带着采集好的药草,他回到据点边缘一处僻静的角落盘膝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整块硬木凿成的的碾钵和一根同样光滑的石杵。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勉强照亮他面前方寸之地。

      他将叶片仔细放入碾钵中,石杵落下,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每一次下压、研磨,都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叶片被碾碎,苦涩清凉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距离他不远的另一棵古树下,虚淮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他微微侧着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穿透黑暗,清晰地看向风息。

      他当然知道风息在做什么。

      虚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永恒不化的冰雪。他的指尖下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一缕比夜色更寒的白气无声地萦绕,在他掌心上方凝结、变幻,化作一片边缘锋利的冰棱,又无声地碎裂。

      他没说话,没有再次出言阻止,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黑暗中固执地研磨着草药的身影,感受着那动作里蕴含的挣扎与违背本性的坚持。冰晶在掌心无声地碎裂、消散,最终归于沉寂。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转身离开。

      默许,有时比反对更需要力量。他选择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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