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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空阶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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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顺着神社瓦檐的沟壑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水痕,像谁用指尖蘸了清水写的短诗。桂树光秃秃的枝桠间,冒出几粒嫩黄的芽苞,被风一吹就轻轻打颤,童磨蹲在药房门口数了又数,数到第三十七粒时,指尖捻着的青梅忽然滚落在地。
那青梅是今早从山下市集换来的,带着晨露的湿意,果皮上还沾着点泥土的腥气。他记得十一魁说过,腌青梅要选带点涩味的,这样泡在糖水里才会生出清甜,就像去年深秋,她泡在紫苏茶里的梅子核,明明皱巴巴的,却让整碗茶都有了余韵。
药房的门虚掩着,风钻进去,卷起案上的宣纸边角。药臼里的苍术只碾了一半,深褐色的碎粒沾在臼壁上,像凝固的泪。粗陶碗里的紫苏茶结了层浅褐色的膜,是昨夜她亲手沏的,说要留着今早温给他喝。最显眼的是那支银狐簪,被阳光斜斜地照着,簪头的蓝宝石反射出细碎的光,落在他手背上,像片会发烫的雪花——那是他送她的,她说戴着做事不方便,总在碾药时取下来,放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
“童磨大人。”随从的声音从石阶下飘上来,带着被冻过的僵硬,“教里的信差已经在山下等了一个时辰,关西的信徒说……”
“知道了。”童磨没回头,指尖在青石板上划着圈,把那粒滚落的青梅圈在里面。他记得三天前清晨,山雾还没散,十一魁穿着藏青和服站在阶前,木屐上沾着融雪的湿痕。“我去后山采荠菜,”她说着,把银狐簪从发间取下,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在簪头的狐狸耳朵上碰了碰,“听说早春的荠菜最鲜,回来给你煮荠菜粥。”
那时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雾珠,像落了层细雪,笑起来的时候,蓝眼睛里盛着比阳光更暖的东西。他看着她的木屐踩过石阶,一步一步走进雾里,脚印浅得像羽毛落在雪上,最后被风卷成了模糊的省略号。
第一天傍晚,他生了炭火,把年糕切成薄片放在炉边烤,滋滋的油香漫出来时,他总觉得下一秒门就会被推开,她会提着装满荠菜的竹篮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可直到炭火燃成灰烬,药房里也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檐角冰棱融化的滴答声,像谁在数着漏走的时辰。
第二天清晨,他去后山找过。露水打湿了他的羽织下摆,浅紫色的布料沾了草叶的绿,荆棘在袖口划开细缝,冷风灌进去,带着泥土的腥气。他认得她常去的那片坡地,石缝里果然冒出星星点点的荠菜,嫩得能掐出水,可竹篮的痕迹、木屐的脚印,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山雀惊惶地掠过树梢,留下空荡的鸣响。
第三天,案上的银狐簪蒙了层薄灰。他用指尖去擦,蓝宝石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才猛地惊觉——她不会回来了。那些没说完的话,他藏在袖袋里的青梅,她答应要煮的荠菜粥,都被她落在了这个刚回暖的春天里,像被风卷走的蒲公英,连痕迹都不肯留下。
他开始往山下跑。市集上卖药草的阿婆正在翻晒艾草,看见他就眯起眼睛:“是极乐教的小公子啊?前几天见过你说的那个姑娘,穿藏青和服,蓝眼睛很亮的那个。”阿婆的手指往东偏了偏,“跟着个男人走的,那男人脸色白得像纸,眼睛红得吓人,倒像是……倒像是山里的狐狸成了精。”
神社的巫女正在擦拭鸟居,朱红色的木柱被擦得发亮。“那天清晨听见这边有动静,”她往药房的方向瞥了瞥,声音压得很低,“像有人在说话,又像蛇在吐信,嘶嘶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山脚下看林人的狗对着东边狂吠,铁链子绷得笔直,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看林人叹着气拽住链子:“从三天前就这样,一到夜里就对着山道叫,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童磨捏着银狐簪往回走,簪头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去年梅雨季,她碾药时忽然停了手,指尖悬在药臼上空,眼神发直,像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魄。他问她怎么了,她只摇摇头,说“远房亲戚又来传话了”,语气里藏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那时他只当是寻常的家族纠葛,此刻才明白,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躲闪的眼神,都是早已写好的伏笔,只等着他后知后觉地读懂。
他开始在山道上日夜行走。浅紫色的羽织被荆棘划破了边角,原本鲜亮的颜色蒙上了灰,发间的琉璃色也染上了风霜,不再像浸在水里的宝石。他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蓝眼睛的姑娘,手里总捏着颗青梅,说要找她回去腌蜜饯。有人说在东京的码头见过,说她跟着那个红眼睛的男人上了船,船帆鼓得满满的,往更东边去了;有人说在大阪的药铺瞥到过,说她穿着黑色的衣袍,面无表情地碾药,像尊没有魂魄的雕像。
他追过去,只抓到满街的风。东京的码头飘着鱼腥气,大阪的药铺弥漫着黄连的苦,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陌生的街巷里敲出空荡的回响。
极乐教的事务堆成了山。关西的信徒跪在本堂的石阶上,黑压压的一片,哭着求他现身主持祈福。他回去了,穿着崭新的浅紫色羽织,脸上挂着他们熟悉的笑,分糖的时候,指尖的银念珠转得飞快。可没人知道,他把自己关在药房里坐了一天又一天,看药柜上的标签褪色,看药臼里结满蛛网,看檐下的冰棱化了又结,结了又化,像在替他数着那些没有尽头的等待。
那年春天,樱树又缀满了粉粟,香气漫过石阶,缠上药房的窗棂。童磨正在腌第三坛青梅,粗陶坛子泡在盐水里,泛起细密的气泡。忽然听见木屐踩过落叶的声响,沙沙的,像她从前回来时的样子。他猛地回头,撞翻了坛子,盐水混着青梅泼了一地,可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只银狐从樱树下窜过,尾巴扫落几片花瓣,落在他脚边,像谁在无声地摇头。
他抱着空坛子站到深夜,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孤单得像幅没上色的画。远处神社的晚钟敲了起来,咚——咚——声响撞在心上,震出空荡荡的回音。他想起去年此时,她也是这样站在桂树下,笑着说“等樱花落尽,就去看萤火虫”,可如今樱花开了又谢,萤火虫的季节早就过了,他等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后来教里的人都说,童磨大人变得更爱笑了,眼角的弧度总是恰到好处,只是那笑意像蒙着层薄霜,暖不了人。他依旧主持祈福,依旧给信徒分糖,袖袋里却常年揣着两样东西——颗被摩挲得干瘪发皱的青梅,和支银狐簪,簪头的蓝宝石被磨得发亮,像谁的眼泪,凝固在了永恒的等待里。
没人知道,每个雪融的春天,他都会回到空荡的药房。在案上摆碗温热的紫苏茶,粗陶碗的冰裂纹里盛着热气,像他从未冷却的期待。他坐在竹凳上,听檐角的水滴答作响,像在数着时辰,等着下一秒,木屐声从石阶那头传来,带着荠菜的清香,和句被风吹了很久的“我回来了”。
可风来又风去,樱花开了又谢,那碗茶永远等不到喝它的人。就像他袖袋里的青梅,永远等不到那个能把它腌成蜜饯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