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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樱见泷 ...

  •   元禄年间的江户,晚风里总裹着三分人间烟火气。

      刚过戌时,町内的灯笼便次第亮起,从银座一路蜿蜒到浅草寺,像被谁抖落了满地碎星。青石板路被白日的雨水浸得发亮,倒映着朱红灯笼的光晕,一圈圈洇开去,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鲷鱼烧的甜糯,还有杂耍艺人铜锣的脆响,织成一张绵密温热的网,将整个夜市拢在其中。

      刚满十六岁的童磨站在人潮里,白橡色的发丝被晚风拂得轻颤。他身量已近成年,穿着月白纹样的直衣,领口绣着极乐教的莲花徽记,料子是上好的越后缩缅,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教众们总说少教主的衣裳该更华丽些,才配得上他“神之子”的身份,可他偏爱这素净的白,像初雪落在梅枝上,干净得能映出人心底的褶皱。

      指尖还沾着白日碾药时蹭到的甘松粉末,混着点苍术的清苦气。他本是跟着三位教众来采买祭祀用的白菊——明日是观音菩萨的得道日,极乐教要在本堂供奉百盆白菊,需得选花瓣最挺括、香气最清正的那种。方才在花摊前挑拣时,老摊主捧着花枝的手一直在抖,眼神里的敬畏几乎要漫出来,连说“少教主亲自来选,是这菊花的福气”。童磨只是微笑着颔首,指尖拂过微凉的花瓣,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十六年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像习惯了晨露会落在草叶上,暮色会漫过屋檐。

      忽然,一阵异香毫无预兆地钻进鼻腔。

      那香气很特别,不是游女发间熏得浓重的伽罗香,也不是酒肆飘出的清酒气,更不是街边摊位上腌菜的咸鲜。它像深山雪融时顺着岩石淌下的泉水,混着山樱初绽的淡香,清冽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像极了他藏在怀纸里那片风干的樱花花瓣——那是去年在深山里捡到的,被他小心压在经卷里,如今还带着点草木的涩味。

      童磨的脚步顿住了。

      他微微偏过头,琉璃色的眼珠在灯火下流转,像浸在水里的七彩琉璃珠。这双眼睛是天生的异相,瞳仁里总泛着虹彩般的光泽,教众们说这是神佛的恩赐,能看透人心的虚妄。可童磨自己知道,这双眼睛看到的,不过是层层叠叠的欲望:商人的贪婪藏在笑纹里,农妇的愁苦缠在鬓角的白发上,武士的怯懦裹在腰间的刀鞘里……看多了,便觉得世间万物都像蒙着层灰,模糊又乏味。

      可这香气不一样。它带着种鲜活的、不属于人间烟火的清灵,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夜市的喧嚣。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有提着纸灯的孩童在追逐打闹,木屐敲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脆响;有穿藏青胴丸的武士搂着町娘的腰,低声说着什么,引得女子笑出两抹红霞;还有卖面具的小贩举着挂满狐狸、天狗面具的木杆,在人群里穿梭叫卖——落在三间外的鲷鱼烧摊位前。

      那里支着个黑漆炭炉,铁皮鏊子上排列着金黄的鲷鱼形模具,摊主是个脸膛黝黑的中年男人,正用长柄竹铲翻动模具,动作娴熟得像在跳某种古老的舞蹈。鏊子上的面糊渐渐鼓起,散发出焦糖的甜香,混着红豆馅的绵密气息,在晚风里漫得很远。

      而摊位前,站着个穿绯色振袖的少女。

      那绯色极艳,像三月里烧遍山谷的山樱,又像破晓时染透天际的霞光。振袖上绣着暗金线的云纹,随着她的动作,金线在灯影里流淌,仿佛有朵云正从她肩头飘过。乌发如瀑般垂到腰际,没梳什么复杂的发髻,只用根同色的发带松松束着,发尾沾着几星金箔似的灯影,大约是从哪家祭典摊位前蹭来的。

      她戴着半张朱红狐狸面具,边缘描着金色的纹路,遮住了从额头到鼻尖的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弧度像被春雨洗过的鹅卵石,圆润又利落——和一双浸在灯海里的蓝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种蓝啊。

      童磨见过最澄澈的湖水,在富士山脚下,春天时樱花落在水面,花瓣能清晰地映出影子;也见过最剔透的宝石,是京都的公家小姐戴过的蓝宝石簪子,在阳光下能折射出细碎的光。可这双眼睛的颜色,比湖水更清,比宝石更亮,像把夜空揉碎了,取最深处的那抹蓝,再掺进些朝露的清润,才调出来的。此刻,那双蓝眼睛正微微眯着,看摊主翻动烤得金黄的鲷鱼烧,长睫像栖息在湖面的蝶翼,在面具边缘投下小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更惹眼的是她身后那条蓬松的白狐尾。

      尾巴很长,毛色雪白,像用初雪纺成的绒线织就,蓬松得像团云。尾尖微微上翘,被同色的腰带松松系在腰后,随她侧头的动作轻轻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风。不知从哪儿蹭来的金粉沾在尾尖,在灯火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落了几粒星星。

      周围人像是看不见那尾巴似的,依旧喧闹着擦肩而过。有个醉醺醺的浪人差点撞到她,脚步踉跄着歪过去,却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忽然站稳,嘟囔着“奇怪”,摇摇晃晃地走了。卖饴糖的小贩推着车从旁边经过,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咕噜”声里,车杆几乎要擦到那尾巴,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了下,堪堪错开。

      唯有童磨看得真切。

      他甚至能看清尾巴上细密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能数清尾尖那几粒金粉闪烁的频率。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又慢慢松开,一股陌生的暖意从胸腔里炸开,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泛起微热。这感觉很奇怪,像寒夜里忽然凑近了暖炉,像枯燥的经卷里忽然掉出一朵花,让他十六年里从未有过波澜的心湖,漾起了圈圈涟漪。

      这就是“心动”吗?

      他曾在和歌里读到过,说那是“春日樱落肩头,夏蝉初鸣耳畔”的悸动;也曾听教众里的年轻町娘说过,是“见他时,连呼吸都要悄悄藏起来”的慌张。从前只当是凡人的虚妄,此刻却真切地尝到了滋味——像含了颗裹着蜜的梅子,甜里带着点微酸,让人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要红豆馅的。”

      少女开口时,声音像碎冰撞在玉盏上,清泠泠的,却又带着点不自知的软糯,尾音微微上扬,像初春的溪水漫过鹅卵石,叮咚作响。童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忽然想起幼时在京都听过的尺八曲,调子清越,却总在转折处藏着点温柔,让人听了心头发痒。

      摊主笑着应好,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姑娘好眼光,红豆馅是今早新熬的,加了点盐,甜得不腻口。”他麻利地将刚出炉的鲷鱼烧装进油纸袋,纸袋被烫得微微发皱,散发出暖融融的热气。

      少女伸手去接时,童磨才发现她的指甲涂着淡粉蔻丹,像是用朝露调和了樱花汁染成的,颜色浅得近乎透明。指尖在暖黄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指节圆润,像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她接过纸袋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摊主的指尖,立刻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快得像萤火虫的尾光。

      “请拿好。”摊主递过纸袋,目光在她面具上停了瞬,又很快移开。大约是把她当成了参加祭典的巫女——这几日浅草寺有狐仙祭,常有年轻女子戴狐狸面具夜游,祈求姻缘顺遂。

      少女接过鲷鱼烧,指尖捏着油纸袋的边缘,大概是怕烫。她转身时,绯色的振袖扫过空气,带起一阵更浓的香气,像山樱忽然在眼前绽开。

      蓝眼睛恰好与童磨的视线撞在一起。

      那一瞬间,童磨觉得整个夜市的喧嚣都静止了。杂耍艺人的铜锣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变得模糊又遥远。只有那双蓝眼睛,清晰得像映在镜子里,连瞳仁里倒映的灯笼光晕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见过无数向他示好的女子,有温柔的町娘,会在他经过时红着脸递上亲手做的和果子;有羞怯的农家女,远远望着他就会低下头,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甚至有地位尊贵的公家小姐,借着拜访的名义来见他,眼波流转间尽是倾慕。

      可从未有人的眼神能这样。

      明明隔着半张狐狸面具,却像能直接望进他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湖。她的眼神里没有敬慕,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块路边的石头,或是檐角的雨滴,淡漠得让他莫名恼怒。

      就好像,他这双被教众奉为“神赐”的琉璃眼,在她那里,和寻常的黑眼珠没什么两样。

      少女的脚步没停,提着鲷鱼烧的纸袋,狐尾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像一团流动的白雪。她的身影很快汇入攒动的人头,绯色振袖被夜色吞掉一角,接着是那抹蓝眼睛,最后连尾尖的金粉也消失在灯笼连成的光河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童磨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买白菊的钱袋,锦缎的料子被指节捏得发皱,边缘硌得掌心微微发疼。他低头看自己沾着药粉的袖口,甘松的清苦气此刻变得格外刺鼻。又想起那双蓝眼睛里的漠然,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不疼,却硌得慌。夜市的喧嚣重新涌回来,铜锣声、叫卖声、笑声,此刻都变得刺耳,像无数根针在扎他的耳膜。

      “少教主,该回去了。”随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是左近,跟着他三年了,最会察言观色,此刻语气里藏着点担忧。

      童磨“嗯”了声,声音有些发闷。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月白色的衣摆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被人踩落的樱花瓣。

      路过鲷鱼烧摊位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

      “老板,要一份红豆馅的。”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摊主愣了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身份尊贵的少年会买鲷鱼烧,但很快反应过来,麻利地装了一份递过来:“好嘞,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滚烫的纸袋烫着掌心,甜香漫进鼻腔,是和方才那阵异香截然不同的、属于人间的暖甜。童磨捏着纸袋往前走,走了几步,忍不住低头咬了一口。

      外皮是脆的,咬下去“咔嚓”一声,内里却很软,红豆馅甜得有些发腻,混着点焦糊的炭火气。

      索然无味。

      他皱了皱眉,把剩下的半块塞进随从手里,没再看第二眼。

      回到极乐教的本堂时,已近亥时。

      木质的山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夜市的喧嚣,只剩下檐角风铃偶尔发出的“叮铃”声。庭院里的石灯笼亮着,光线昏黄,照着石板路上的青苔,湿漉漉的,像蒙着层露水。

      童磨坐在窗边,手里捏着那片风干的樱花花瓣。花瓣已经有些发脆,边缘卷了起来,颜色也褪成了浅黄,可凑近鼻尖,还是能闻到那点清冽的冷香,像极了夜市里闻到的气息。

      窗外的月光很淡,像层薄纱罩在极乐教的屋顶上,瓦当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廊下的木板上,像一幅模糊的画。本堂里很静,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他本该像往常一样,研墨抄写《心经》,或是翻看医书,可眼前反复浮现的,却是夜市灯火里那双蓝眼睛,和那条轻轻扫过青石板的白狐尾。

      那双蓝眼睛在看鲷鱼烧时,会微微眯起,像猫在晒太阳;接过纸袋时,指尖会轻轻颤抖,像怕烫到的小动物;转身时,狐尾会随着动作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尾尖的金粉闪闪烁烁……这些细节,明明只看了一眼,却像被刻在了脑子里,清晰得能数出她长睫的根数。

      他第一次对“转瞬即逝”有了实感。

      就像指间的樱花花瓣会枯萎,就像冬日的霜雪会融化,就像那个少女的身影,再也找不回来了。

      童磨把花瓣重新放回怀纸里,小心地折好,塞进衣襟。胸口贴着怀纸的地方,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凉意,像那少女眼神里的淡漠。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比往常快了些,带着点陌生的悸动。

      “心动……”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琉璃色的眼珠在烛火下转动,映出一点迷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隐秘的期待。

      也许,不是再也找不回来呢?

      江户说大很大,大到有几十万人,藏起一个人轻而易举。

      可江户说小也很小,小到转个街角就能遇见。

      童磨望着窗外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月亮,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像落在水面的雪花,转瞬即逝,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切。

      他决定了,明日的祭祀结束后,他要再去一次那个夜市。

      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

      他想再闻闻那混着雪融与山樱的香气,再看看那挂着灯笼的青石板路,或许……还能再尝到一点,名为“心动”的滋味。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要一直延伸到夜市的灯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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