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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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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都是小孩,那一点点心里的不舒服很快就在打闹中被我忘掉了。我们很快就变成好朋友,上同一所学校,他比我大一岁,恰好卡在一栋楼的上下两层,上楼梯的时候他要比我多爬一层,我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处,喊他的名字跟他挥手。
后来,这样的场景重复过很多次。早晨的楼梯转角,体育课他下课我上课时擦肩而过的走廊,又或者是校门口我比他先放学,站在铁门外踮着脚去看他的影子。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很想在分开前喊住他,只为了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而我总是因为我的笨拙而错失良机。其实我想说,更多时候我只是单纯地想叫他的名字。我喜欢他回头时看向我眼睛里微微探寻的神色,喜欢他只是单纯地、因为我叫住他而注视着我。我喜欢他看着我。我喜欢我在他心里有独特的位置。这种喜欢是一种抓不住的风,和日子一起一天天流走。也许是初春的风还是太凉,我想了很久,也还是弄不清它的样子。
直到某个初春的午后,自然课老师恰巧教到种子生长条件的时候,窗外的风把柳条丝丝缕缕地吹起来,我低头看着课本插图里那株破土而出的新芽,忽然就想起昨天他塞在我饭盒旁边的两个橘子,里面的橘子籽还被我包在餐巾纸里。自然老师说,人们有一种寄托在植物上的情感。有时他们一起在特殊的地方或者时候种树,等树慢慢长出来了,就成为他们两个人彼此唯一的记忆。
那天放学,我特意在楼梯转角处等得比平时久。他出现在上一层的扶手边的时候,我抬起头,摊开手掌:“橘子籽。”
手心里几个洗干净了的白色圆粒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烫。我分了两个给他,抬头对他说:“我们试着种一下橘子树,好不好?”
“种橘子?”他有点惊讶,接过那几颗带着我体温的种子,看着我笑起来,“怎么忽然想着要种橘子?”
“今天上自然课。”我说,“老师恰好讲到了,说我们可以自己去试一试。”
我当然不会跟他说我心里莫名其妙的感情。我也没有说谎。老师确实讲了这些话。我只是聪明地断章取义。
那天我们两个用家里的铁锹铲松了山丘的土,我教他学着我爸爸的样子,用脚踩在铁锹和杆子连接处的两端,用重量把铁锹压得更深一点。铁锹很大,我有点拿不住,他就替我扶着,伸出一只手让我抓牢保持平衡。
我看着他的姿势,感叹:“你好厉害。”
“哪里。”他笑起来,甩了甩汗湿的头发,空出一只手给我,“种子呢?”
“这里。”我一下子回神,从口袋里掏出我擦了又擦的种子给他。种子已经变得很干净了,表皮很光滑,像树上深色小果里会长出的核,“你记得不要埋得太深。老师说太深了它就没有氧气了。”
“知道了。”他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把头发抹到一侧,“小监工,你过来看。”
我蹲在我和他两个人挖出的土坑旁边,等着他手心的种子落下来。种子掉进土里的速度很快,划过的轨迹也很漂亮。我扒着泥土潮湿的边缘,看那几颗橘子籽沾了泥土的痕迹,安稳地落在坑底的凹陷处,安静到好像春天的孩子终于睡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就像自然老师说的一样,这确实很奇妙。我看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从后面轻轻拉了拉我的衣服领子,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回头看着他笑起来,“它们会变成橘子树的对吗?我每天都来给它浇水。”
“是呀。”他也蹲到我的身边,低头和我一起看着那几粒种子,“开心吗?如果它长出来,就是我们一起种出来的橘子。”
他重音落在“我们”两个字上,落得我的心口微微一颤。
“嗯。”我应了一声,看向他眼睛弯弯地笑着,“开心。”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当我现在以成人的回忆来揣测幼小的我们的感情的时候,不由得感叹这么多年,也许我的确消磨了一点感知的天分,也不能再从一颗橘子里看出哪些情感的深刻意义。我看过的橘子太多了。可是,也许我当时只是觉得那几颗橘子籽落下的时候,我和盛时扬之间的故事就随着土壤的深度,又变得更加纠缠而坚实。也许我觉得这更像某种承诺的仪式,从此我们将拥有更深、更深的联系——
“我也很开心。”他在一片沉默中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偏过头看向我,“我们把土填上,好不好?”
他指尖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阳光斜斜地穿过我们之间的空气,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填土时我们的手肘偶尔相碰。他做事很认真,每次无意碰撞的时候都会说一句“对不起”。一开始我还回应,后来我发现他其实不需要我的回应。这只是盛时扬自己的习惯,就和他更多的习惯一样。我看得出他在尽力融入这里,只是比我们都干净的衣服,说话时没有一点口音的字音,无意间与别人保持着的不算疏离又不够亲密的距离,还有他周身说不出的格格不入的气质。有次我弄坏了他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却没有说重话。我后来说:“时扬,你脾气怎么这么好。”
“好……?”他似乎有点不明白,迟疑地应了一声后轻轻笑了笑。我总感觉他那一刻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他就这样用另一个话题轻轻揭过了这一切。我无来由地觉得也许我说错了话。可是他不说,我又什么都不懂。
后来某天,我看见他站在小卖部门口,对着我们买弹球的机器发呆。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啊?哦,没什么……我刚放了一毛钱进去,它好像……卡住了。”
“卡住了?”我拍了拍弹球机圆圆的塑料壳,不小心惊动了坐在里面的店主。
“怎么啦?”她问。
“……没事。”盛时扬忽然牵住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抱歉,我们……”
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却又从他明显的退却中体会到了一点他的无措:“……哦,我刚才放了一毛钱进去,但是这个机子好像卡住了。”
我有意加重了“我”这个字,感到他似乎放松了一点,就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姐姐……你有什么办法把硬币拿出来吗?”
店主看看我又看看盛时扬,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小溪,你想要哪个?姐姐给你拿。”
我拽拽他,小声问:“你想要哪个?”
“……都可以。”他被我拽得被迫往前几步,又想挣脱我往后退,压低声音有点着急地说,“小溪,我都行!”
最终也只好是我挑了一个。等我道过谢走出一段路,把那个小球塞进盛时扬的手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啦?”
他摇头,好像介于不好意思和觉得好笑的中间,偏过头轻轻笑出了声:“……没事,谢谢。”
“下次再这样你直接跟她说就好啦。”我踢着路边的石块,“那个机子经常坏。而且本来就是你付了钱,出了什么事跟店主姐姐说一声就行。这有什么。”
他应了一声。然而我还想着他刚才明显的抗拒和回避。我想他大概不是真的随性到觉得一毛钱不算什么。他很少提要求,很少跟别人争执或生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先迁就我的感受。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他自然的习惯。但此刻我把路面上的石子踢到旁边的草里面去的时候,想着这些天来他所有的这些小心翼翼,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一点不是滋味。
后来有一次我邀请他去玩沙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提起了这个话题。那天天气很好。我把我更小时候玩的沙铲分给他两个,抬头跟他说:“其实我也好久好久没来了。”
“嗯?”他抬头笑起来,沙铲鲜亮的颜色在他手里显得有点不太相衬,“嗯……是有点幼稚。”
虽然幼稚,但总归也是孩子爱玩的游戏——我和他各自堆着城堡。我怀着心事,在又一次压扁了一只压出来的小螃蟹以后,终于抬起头:
“……爸爸妈妈说你是不一样的小孩,”
我把沙子埋进城堡的模型,抬头看他,“你觉得呢?城里和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愣了一下,手上沙铲没停,落地稍稍重了些,不知道怎么就从他手里飞出来,把我刚刚堆好的城堡又撞落了半边。
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你……你怎么啦?”
他摇头,把铲子捡回来,拿在手里好像忽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一样:“没什么。”
没什么?一直以来盘桓在心底的一点点梗塞让我此刻在这方面变得特别固执:“怎么了?是我伤害到你了吗?”
“不是。”他否认得很快,轻轻笑了笑,“嗯……没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闪烁着如常的明亮笑意。我看着他,无数词语从脑海里纷飞而过,张了张口,却忽然连一个合适的都抓不住。
他觉得我不会明白对吗?我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用一种本能后退的自我保护挡住了我。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受伤与抗拒,而这同时也让我感到一种懵懂的刺痛。
我重重戳了戳倒塌的沙子:“……哦。”
“怎么了?”他有意揭过这个话题一样,笑着伸手拨开我前额的头发。我闻着他身上干净的洗衣粉味道,忽然就说:“那你赔我城堡。”
“城……”他愣了一下,然后顺着我的台阶自然地下去了,真正轻松地笑起来,“好。我赔你。”
我看着他重新为我堆弄坏掉的城堡,不知怎么就重新想起了城市和小镇的差异。我和盛时扬差异很大吗?是的。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但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呆在一起?我说不清楚。总之大概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让他开心,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消除他身上格格不入的那种孤独。他就像一株被移栽的植物,在错误的季节固执地抽枝。我知道属于他的树木本来就应该最明亮、最坚韧。只是,只是……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我看着他认真而清秀的侧脸,问他。
“一直?”他抬头看我,“我不清楚。我换过不少学校,也许最后还是会走。”
“啊——”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试图掩盖掉那一个下午我体会到的可能会失去他的、骤然的钝痛,“那你到时候长大了,能一辈子留在这里吗?”
“一辈子?”他愣了一下,轻轻笑起来,“这可不能乱说。”
我假装没听到,抬起头看春天明亮的阳光。紫藤萝还没有开,枝桠绕着木头生长,重叠的木架子后面是云。我说:“快看。”
他依言回头,站到我的身边:“什么?”
“兔子。”我指着被风吹过的某一片云朵,被阳光晃得微微眯起眼睛,“像不像?”
“不像,明明像小熊。”他说,偏过头看到我就忍不住笑起来,“多大了还这么幼稚?小溪?”
我抬起头看云,偶尔偏过头看他。云流过他眼睛里清澈的倒影,从上之下湍急地流入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