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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云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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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骄阳似火,官道两旁的柳树蔫蔫地垂着枝条,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尘土在热浪中翻滚,远远望去,整条道路仿佛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变形。
在这般酷热难当的正午,一个身影正沿着官道蹒跚而行。
那是个身着棕灰直襟长袍的少女,衣料本是上乘,却被粗糙的缝补技术糟蹋得不成样子。
她的袖口破破烂烂,卷着毛边,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散架。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成发髻,没有束冠,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前和颊侧。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眼前缠着的一圈白色绷带,遮住了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
她手中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探着前路,另一只手举着块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算卦五文”四个大字。
竹杖敲击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与树间断续的蝉鸣相和。
这便是温曦,曾经高高在上的思吉节儿,如今沦落凡间,靠装瞎子算命糊口。
为什么要装瞎子?
一来是为了博取同情,好多骗几个铜板;二来,她确实觉得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废了老大劲儿溜下来,结果不仅找错了人,还扶持了个昏君,把江山都给弄丢了。
汗水顺着温曦的脸颊滑落,浸湿了绷带的边缘。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这四年人间生活,让她尝尽了世间冷暖。
记得刚被贬下凡时,她还能出入宫廷,劝谏海山勤政爱民。可那个狗东西自从见了闵慈一面,就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终日求仙问道,放任奸佞当道。
不过短短几年,一个强盛的王朝就已显颓势。
等她忙完收拾闵慈留下的烂摊子,回过神来时,江山易主,海山和他的宠臣们都已身首异处。
她连处理公务的地方都没了,失去法力,流落街头,还要躲避新朝的追捕。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温曦喃喃自语,竹杖重重敲在一块石头上,溅起些许尘土。
她走得累了,也不管是何处,只循着树荫摸索而去。指尖触到粗糙的树干,她便顺势向后一靠,想借着树荫歇歇脚。
谁知这一靠,却结结实实撞上了什么硬物,后脑勺顿时一阵锐痛。
“嘶,好疼~”温曦忍不住叫出声来,无奈地捂住后脑。这装瞎子的日子,确实有诸多不便。
“呵呵~”
旁边传来淡淡的浅笑,温和得恰到好处,如春风拂面,既不会让人觉得失礼,又不会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温曦原本不打算理会,只想继续躺在地上装死,但下一秒,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小姑娘,我看你天赋异禀,根骨上佳,颇有修仙的资质。”那声音温润如玉,语气却带着几分调侃。
温曦翻了个身,面朝声音来源方向,“嗯,很中听,接着夸。”
“……”男人安静了片刻,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
“怎么不继续了?”
温曦索性坐起来,拍拍衣袍上的尘土,“我师父当年忽悠我还说了我心如明镜台,心如菩提树,钟灵毓秀,清如寒潭映月,说我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不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还有贵人相助,福缘深厚。”
男人俯视着这个毫不矜持的少女,嗓音依然温和,“小道友压到了我的食物。”
“我没感觉到。”温曦理直气壮地说,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身下的草地。
“因为我的鸡埋在土里。”
温曦,“……”
压到你的鸡了不能直说吗?
她赶忙挪开位置,嘴上却不饶人,“道友叫什么名字?你不是修仙的吗?怎么猜不出?”
微风轻拂,带来远处田野的禾香。
男人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落魄却难掩灵气的少女,她穿着料子上乘却缝制粗糙的衣服,举止随意却自带一段风韵。
男人眼底噙着笑,“我观道友颇有一副出云之姿,说不定名字中带个轻字。”
温曦挑眉,虽然眼睛被绷带遮住,但这个动作依然很明显。“看来我们这么有缘的份上,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男人笑而不语,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温曦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几千年前,我和我师父其实是兄妹,我能修仙全是靠的他的关系,而且他和我好过,那天夜色朦胧,他扒了我的衣衫,抱着我说爱慕我。”
“那还真是不得了的关系?”男人故作惊讶,但语气中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温曦无语地扯了扯嘴角,决定换个话题,“道友你要算一卦吗?”
“在下囊中羞涩。”男人婉拒。
“看我们有缘的份上,就不收你钱了,给我一个鸡腿就好。”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我怎么知道你算的准不准呢?”
温曦挺直腰板,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我算的怎么可能不准呢?你不知道江湖上有个人号称神算子吗?实不相瞒,正是在下。”
“……”男人不雅地轻咳了两下,举着拳头掩饰自己嘴角的笑。
“一个鸡腿而已,你难道不好奇自己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吗?”温曦翻了个身,趴在草丛中,头头是道地劝诱道。
男人眼底一抹惊讶划过,面上仍是带着温和礼貌的浅笑,“那就劳烦神算子为在下算一卦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温曦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唇若施脂,转盼多情,即使蒙着眼,也难掩其灵动皎洁的气质。那份天然的风韵全在眉梢流转,如琼枝一树,栽种在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之精华,又似昆仑美玉,落于东南一隅,散发着淡淡华彩。
此刻装模作样地掐指算来,忽然顿了顿,说道,“我观道友一副出云之姿,或许名字中也带个清字。”
男人眼底的笑意更浓郁了。
他身穿雪白的直襟长袍,衣料垂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凌然若仙,踏雪白靴一尘不染,只怕是比旁人的衣面还干净。
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他寒潭一般的眼珠交相辉映,巧妙的烘托出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身影。清煦温雅,款款温柔,面带笑容,为人随和。
“然后呢?”他轻声问道,仿佛真的期待她的预言。
温曦沉默片刻,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道友今日大凶。”
空气骤然死寂,连蝉鸣似乎都停止了。
温曦直视着他,心口处像是被人用什么大石压住了,沉重的让她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男人静静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
“现在还有时间,你可以逃命。”温曦清冷的嗓音难得的没有了玩笑,口吻淡淡,眼眸微垂。
男人微笑,并不当真,“你知道的,我从不信命。”
“命算完了,给我鸡腿。”温曦伸手,理直气壮地打破沉重气氛。
男人明显感觉到她的心情不是很好,却也不多问,只是蹲下身,开始小心翼翼地挖开泥土。不一会儿,一股诱人的香气弥漫开来,那是泥土与香料混合的独特芬芳。
他从土中取出一团泥块,轻轻敲开,露出里面荷叶包裹的叫花鸡。荷叶展开的瞬间,鸡肉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男人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温曦。她低着头接过,闷声地咬了一口,如同一个丧气的小姑娘。
温曦注意到,男人原本干净的一双手因为挖土而沾满泥污,与他整洁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这双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本该是执笔抚琴的手,此刻却为了一只叫花鸡而弄脏。
她叼着鸡腿,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手帕,细心地替他把掌心的泥擦干净。
耳畔安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男人没有拒绝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浅笑道,“小时候家中过的艰难,只有我和庶妹两人相依为命,她经常吃不上这些,每年她生辰,我都会去山上打野鸡,然后这样做给她吃,这是我们一年里能吃的最好的了。”
温曦一边小口地咬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可惜她也没吃几年…”
男人虽然在笑,可是他自己那份叫花鸡却动也没动一口。
温曦收敛过心底复杂的情绪后,礼貌道,“道友,时过境迁,苦肉计已经打动不了人心了。”
男人轻笑出声:“小道长之后打算去哪里游历?”
和煦的话让人如沐春风。
温曦一边嚼着鸡腿肉,一边口齿不清道,“随遇而安吧~”
男人清清淡淡道,“那和我一起同行可好?”
“不好。”温曦行动上虽然乖顺了,言语上还是不肯吃亏的。
“我看现在战乱频繁,姑娘孤身一人也不安全,要是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不如和我做个伴,一起走吧。”
“这样并不妥。”一口回绝。
“姑娘着急赶路,可是要寻什么人?”
温曦噎了一下,“…我师父。”
“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找什么重要的人呢?”
温曦闻言,差点被鸡肉噎住,连忙捶了捶胸口。
“我突然觉得路上跟你在一起,还能有鸡腿吃,也挺好的~”她也听懂了对方的威胁,装傻,“您不介意带我一个累赘吧?”
“姑娘谦虚了。”男人微笑,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温曦侧着回头,笑的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
“既然如此,那温姑娘就和贫道一起上路吧。”
“好啊好啊~”温曦应得轻快,心里却暗自盘算着。
她现在失去了大部分法力,还是不要硬碰硬的好…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温曦拄着竹杖,跟在男人身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前方路途未知,但她隐隐感觉到,命运的齿轮又开始转动了。
“对了,还未请教道友尊姓大名?”温曦忽然问道。
男人回头,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中。
“在下云清,云淡风轻的云,温润清和的清。”
温曦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名字,就是觉得有点儿耳熟。”
云清挑眉道,“哦?何以见得?”
“应该在哪里听过吧,哈哈哈…”温曦冷汗涔涔。
他这是受刺激,疯了?
云清但笑不语,转身继续前行。
他瞥了眼身后垂头丧气的小人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