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语》Fray

9、暗灯下的“错题本”

　　九月末的风卷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撞在教学楼冰冷的玻璃上，打着旋儿落下。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连宿舍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月考的倒计时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连下课铃声都透着点惶惶的意味。
　　“完犊子，这次物理大题铁定要命！”沈砚池低声哀嚎，宿舍里的大部分人都没睡，全在熬夜复习，就算熄灯也是如此。沈砚池把脸重重拍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那本子立刻印上他扭曲的侧脸和几道压出来的红痕。他侧过头，目光越过堆满课本和零食的床铺，精准地投向对面下铺。
　　又是那熟悉的景象。
　　陆叙白背对着狭窄的过道，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倚着冰冷的铁床栏杆。台灯被他拧到了极限，只吝啬地吐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堪堪照亮他面前摊开的本子。他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专注而疲惫的弧度，瘦削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整个人仿佛被那点微光吸走了所有的重量和声音。
　　沈砚池心头那点沉甸甸的疑惑，像泡在温水里的胖大海，迅速膨胀起来。整整一个月了！从九月那次深夜撞头事件后，陆叙白几乎每个熄灯后的夜晚，都维持着这个姿势，沉浸在那本神秘的本子里。他到底在看什么宝贝？之前看的时候还偷偷抹眼泪，是情书？家书？武侠小说？游戏攻略？还是……沈砚池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些封面花哨、内容不可描述的书籍画面，脸颊莫名有点发热。他猛地甩甩头，试图甩掉这个离谱的猜测，可陆叙白那总是微肿的眼皮和白天偶尔恍惚的神情，又让这个念头顽固地扎下了根。
　　“喂！”沈砚池压低嗓子，声音像从门缝里挤出来。他伸脚，精准地踹了踹旁边的床板，“胖墩！醒醒神！”
　　旁边山丘般的轮廓蠕动了一下，鼾声暂停片刻，胖墩带着浓厚睡意的咕哝飘下来：“……干嘛？开饭了？”
　　“开什么饭！”沈砚池没好气，眼睛却紧紧盯着陆叙白的背影，“看见老陆没？又开始了！我敢赌一星期的辣条，他绝对在看‘那种书’！不然能天天熬成这样？”
　　斜对面床铺，正埋头在厚厚一本《西方哲学史》里的张川，闻言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陆叙白，又落回沈砚池脸上，言简意赅：“证据？”
　　“证据？”沈砚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又硬生生压住，“这还不明显？鬼鬼祟祟，灯开那么暗，还背对着人！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你们想想他最近那黑眼圈，快赶上国宝了！还有他之前经常在书本里看小卡片！”
　　刚从水房回来的李潇然，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手里抓着毛巾，闻言也凑了过来，一脸“我懂”的兴奋：“砚池说得有道理啊！老陆平时多正经一人，突然这么神秘……啧啧，搞不好真是青春期觉醒！”
　　“觉醒个锤子！”沈砚池翻了个白眼，但李潇然的态度无疑给他打了针强心剂，“是兄弟不？是兄弟就帮我一把！今晚，必须搞清楚他在搞什么名堂！”他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正义感（自封的）和巨大好奇的光芒，“胖墩，你装睡，打鼾声大点，掩护我们！张川，你书拿好，随时准备接应！潇然，你负责打头阵，就说借他洗发水！我去抢‘罪证’！”
　　一个围绕着“小黄书侦查行动”的简陋作战计划，在宿舍压抑的月考氛围和胖墩重新响起的、刻意拔高几个音调的鼾声中，迅速成型。
　　时间在指针的滴答声和胖墩抑扬顿挫的鼾声中缓慢爬行。终于，墙上挂钟的指针重叠在了十一点的位置。
　　“行动！”沈砚池用气声低吼。
　　李潇然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无比自然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他趿拉着拖鞋，手里拎着一个空了大半的洗发水瓶，故意把脚步声放得拖沓又响亮，朝着陆叙白的床铺走去。
　　“老陆！老陆！江湖救急！”李潇然的声音在刻意营造的安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的洗发水一滴都没了，明天头油得能炒菜了！借你的用用，就一泵，真的就一泵！”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往陆叙白那边靠，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台灯的一部分光线，也挡住了陆叙白一部分看向书本的视线。
　　陆叙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惊了一下，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盖住了正在书写的内容。他微微侧过头，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半张脸的轮廓，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带着被打断思路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11点了你还洗头？在抽屉里里，自己拿。”他的声音有点低哑，透着一股被打扰的疲惫。
　　就在陆叙白侧身，准备指给李潇然看抽屉方向的电光石火之间，沈砚池动了！
　　他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自己床上弹起，飞速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陆叙白的床上！他的目标极其明确——那本摊开在昏黄光晕下、承载了他一个月好奇与“正义感”的笔记本！
　　“拿来吧你！”沈砚池低吼一声，带着志在必得的气势，手已经精准地按在了那本子的硬壳封面上。
　　陆叙白的反应也快得出乎意料。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护，手指瞬间扣住了笔记本的另一边。昏暗中，两人目光骤然撞在一起。陆叙白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层薄薄的愠怒覆盖；沈砚池则毫不退缩，眼中燃烧着“抓现行”的兴奋火焰。
　　“沈砚池！”陆叙白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罕见的严厉，“你发什么疯！”
　　“我扫‘黄’！”沈砚池理直气壮，手下用力一扯！
　　“嗤啦——”
　　一声轻微的、令人心碎的撕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笔记本的封面在两人的角力中，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这变故让两人都愣住了。
　　“卧槽！”李潇然惊呼出声。
　　“成了？”上铺的胖墩瞬间“醒”了，鼾声戛然而止，探出半个圆滚滚的脑袋，小眼睛瞪得溜圆。
　　张川也放下了他那本厚重的哲学书，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沈砚池手中那本被撕坏的、此刻如同烫手山芋的笔记本。
　　沈砚池的心脏狂跳，一半是因为刚才的抢夺，一半是即将揭晓“真相”的激动。他顾不上陆叙白那几乎要把他冻僵的眼神，也顾不上那被撕坏的封面，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感，猛地翻开了那本神秘的笔记！
　　昏黄的灯光下，雪白的纸张摊开。
　　宿舍里一片死寂。胖墩屏住了呼吸，李潇然忘了自己“借洗发水”的伪装，张川推眼镜的手指停在半空。
　　没有想象中的香艳图片，没有露骨的文字。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工整到近乎刻板的黑色笔迹。中间夹着几封粉红色的信。复杂的力学图示旁边标注着推导步骤，电磁感应公式下方罗列着不同题型的变种解法，几道用红笔圈出的经典错题旁边，是详尽的错误分析和规避要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严谨到枯燥的学术气息，每一个符号都散发着“月考重点”的冰冷光芒。
　　沈砚池脸上的兴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空白。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可怕的数学符号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这……这……”他张着嘴，喉咙像是被堵住，半天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感觉像是从云端一头栽进了冰窟窿，浑身都凉透了。
　　“啪嗒。”
　　一滴水珠毫无预兆地落在笔记本摊开的页面上，洇湿了墨迹清晰的“功能关系能量守恒定律综合应用”。
　　是李潇然手里那个空洗发水瓶口滴下的水。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从“我懂”的兴奋变成了“我瞎了”的呆滞。
　　“呃……”胖墩缩回了脑袋，只留下一声尴尬的抽气声。
　　张川默默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西方哲学史》，只是翻书的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陆叙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从石化状态的沈砚池手里，一点点抽回了那本饱经摧残的笔记，沈砚池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把书还给了陆叙白。陆叙白的指腹轻轻拂过被撕开的封面裂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他没有看沈砚池，只是低头检查着笔记的损伤，昏黄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那阴影仿佛也笼罩了整个宿舍。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只剩下胖墩因为憋气而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月考的倒计时，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清晰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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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考成绩单像一张巨大的审判书，被班主任用透明胶带牢牢地粘在了教室后墙最显眼的位置。课间，那里瞬间成了风暴中心，人头攒动，叹息、惊呼、压抑的兴奋交织成一片。
　　沈砚池像只被霜打蔫的鹌鹑，磨蹭到最后才敢凑过去。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艰难地越过前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一路往下、再往下……终于在靠近底部的位置，精准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大名。
　　倒数第三。
　　物理那一栏，一个猩红刺眼的“58”，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脑子里嗡的一声，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个血红的数字在无限放大。他眼前发黑，腿一软，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凉的墙壁，才没当场表演一个“自由落体”。
　　“啊——！”一声凄厉的哀嚎冲破喉咙，响彻整个走廊，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苍天啊！大地啊！物理之神啊！你为何待我如此凉薄，初二的时候你明明答应我会爱我一辈子的！这分数……这分数简直比那天晚上看见老陆的‘小黄书’……不！比看见那本该死的错题本还要绝望一万倍啊！！！”
　　他喊得真情实感，捶胸顿足，引来周围一片侧目。几个知道宿舍“小黄书乌龙”内情的同学，更是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混乱中，沈砚池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泪眼婆娑（emm夸张的）、生无可恋地回头，正对上陆叙白那张万年没什么大表情的脸。
　　陆叙白没说话，只是把一本笔记递到他眼皮底下。正是那本封面带着一道无法忽视的撕裂伤疤、内容全是“噩梦”的错题集。笔记被翻到了第25页。
　　沈砚池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页纸上。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号，但在页面的最上方，用蓝笔清晰地圈出了一块区域。旁边是陆叙白那标志性的、工整得不像话的字迹：
　　【沈砚池速记】
　　1. 动能定理：∑W = ΔEk（合外力做功=动能变化量）
　　2. 机械能守恒条件：**只有重力/弹力做功！**（重点！）
　　3. 碰撞动量守恒：m?v? + m?v? = m?v?' + m?v?' （系统不受外力/外力合力为零）
　　4. 平抛运动分解：水平匀速（x=v?t），竖直自由落体（y=?gt?）
　　5. 圆周运动向心力：F? = m·v?/r = m·ω?·r
　　附：本次月考大题核心公式，背熟可保及格线。 —— 陆】
　　沈砚池呆呆地看着那些公式，又抬头看看陆叙白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
　　“你……”沈砚池张了张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月考惨败的羞耻、乌龙事件的尴尬、还有此刻眼前这份……带着裂痕却无比清晰的“保命指南”，像打翻的调料瓶，在他心里搅和成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气急败坏的指控：
　　“陆叙白！你……你早干嘛去了！非得等哥们儿考糊了才拿出来？！” 他一把抢过那本笔记，动作粗鲁，力道却明显放轻了，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道刺眼的裂口。他死死攥着那本“救命稻草”，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脸上混杂着懊恼、不甘和一丝微弱的、被强行点燃的希望火苗，咬牙切齿地低吼，“义父，这玩意儿……现在背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