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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蝴蝶与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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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在了蝶屋。
这里很安静,比水之宅邸安静得多。只有风吹过紫藤花架的沙沙声。
我常常坐在廊下,看着庭院里她亲手栽下的那棵紫藤。花开的时候,一串串垂下来,是那种很淡的紫色,和她眼睛的颜色很像。有时候看得久了,会恍惚觉得那抹紫色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她就会从花架后面转出来,用那种带着点戏谑的语调说:“啊啦,富冈先生,又在发呆吗?”
但花架后面,只有风。
香奈乎那孩子,有时会给我端来药。她不像她姐姐那样爱说话,只是安静地放下,然后用那只仅剩的眼睛看看我,又安静地离开。我知道,她在担心我。其实不必。身体的伤,早就好了。剩下的,只是习惯性的疲惫,还有……一种空。
矢凛奈偶尔会来。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我旁边,陪我看着庭院。有一次,她忽然轻声说:“她……其实很关心你。”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紫藤花上。
矢凛奈继续说着:“以前,你每次重伤被抬进蝶屋,只要她在,总是第一个过来。表面上说是‘水柱可不能轻易倒下’,但处理伤口时,她的动作会比对待其他队员更轻。有时你昏迷着,她会在一旁守很久,调整药方的剂量,说是‘水柱体质特殊,需要更温和的药’。”她顿了顿,“有一次,我听到她对着昏迷的你低声叹气,说‘……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
风拂过,紫藤花穗轻轻摇曳。我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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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她的墓前。
指尖下的石碑冰凉,刻着的“忍”字棱角分明。我擦得很仔细,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冰冷的笔画,多一点温度。阳光透过紫藤花穗,在青灰色的石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像她偶尔捉摸不定的心情。
不死川来了。我知道。他脚步声很沉,带着挥之不去的戾气,但在这里,会刻意放轻。
他给香奈惠小姐倒了酒。酒香飘过来,清冽的,混着泥土和紫藤的味道。我不喝酒,但她……或许会喜欢。她总说蝶屋需要一点甜的东西,其实她自己,偶尔也会想尝尝别的味道吧。
“喂,富冈。”
他声音沙哑,打破了寂静。我没动,依旧看着墓碑。光线落在“蝴蝶”二字上,有些刺眼。
他说起很久以前的事。我重伤昏迷那次。记忆很模糊,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碎片式的痛楚。
但他说起她。
他说她守在外面,不肯走。
我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抵着冰冷的石头。
他复述着她的话,“……才不是担心他!是因为……因为他是水柱!”
风忽然大了些,吹落一片紫藤花瓣,正好落在我的指尖。柔软的,带着近乎虚幻的触感。
……笨蛋。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里。不是因为她的口是心非,而是因为……那种笨拙的、拼尽全力想要隐藏,却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关心。
我慢慢站起身,转过去看他。不死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与我相似的,被时光打磨过的钝痛。
我们都太笨拙。一个用冷漠筑墙,一个用暴躁伪装。谁也没能,或者说,谁也不敢,去轻轻接住那份小心翼翼递出的柔软。
我重新转向墓碑。手指最终落下,极轻地拂过那个“忍”字。冰凉的触感直达心底。
“……笨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散在风里。没有指责,只有迟来了太久的、满是涩然的疼惜。疼惜她的倔强,疼惜她的隐忍,也疼惜我们那段,因为各自的固执而不断错位的时光。
不死川把剩下的酒,分了一半给她。
他没有看我,我也没有再看他。
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靠得很近。紫藤花在我们头顶无声摇曳。
药房里还留着她的气息。那些码放整齐的药柜,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她清秀的字迹。我有时会走过去,手指拂过那些墨迹。薄荷、桔梗、紫苏……她曾经是否也怀着某种心情,为我挑选过其中的某几味?
窗台上的白瓷鱼缸里,那条红色的鎏金还在。我喂它食的时候,它会游上来,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串细小的气泡。那气泡升到水面,就破了,无声无息。
就像那些迟来的、再也无法回应的知晓。
我有的时候依旧会握着日轮刀,水流依旧听从我的召唤,只是挥刀时,脑海里会同时浮现她灵巧的身影,然后,心脏像是被浸透了水的棉絮堵住,沉甸甸地往下坠。
夜幕降临时,蝶屋会格外寂静。我躺在榻上,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如果当时我能再快一点,再强一点……如果我能更早明白那些无声的关怀……
思绪到这里,便会停滞。没有如果。
我只是留在有她痕迹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守着这份寂静,守着这些由他人转述的、拼凑起来的温柔,学着与这份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悔恨与思念的忧伤共存。仿佛这样,忍就未曾真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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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还是老样子,石阶上布满青苔,湿漉漉的空气里混着泥土和树木的味道。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鳞泷老师正坐在屋前的空地上,手里削着新的貉面具。天狗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动作顿了一下。
“义勇。”他唤道,声音透过面具,有些沉闷,却和记忆里一样平稳。
“老师。”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的木桩上坐下。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仿佛时间在此停滞。只有鳞泷偶尔微微佝偻的背脊,提醒着岁月的流逝。
他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头,转向我。即使隔着面具,我也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
“你身上的气息,比以前沉静了。”他说。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斩鬼的使命结束了,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剩下的,或许是疲惫,或许是……空茫。
“锖兔如果看到现在的你,大概会用力拍你的背,说你总算没那么紧绷了。”鳞泷忽然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锖兔……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我比不上他。”这句话几乎成了本能,脱口而出。
“你从来不需要和他比。”鳞泷的语气严肃起来,“锖兔是锖兔,义勇是义勇。他走他的路,你也有你的。”他顿了顿,天狗面具微微低垂,“他最后的笑容,是骄傲的。为你。”
为我?心脏像是被轻轻攥住。那个场景再次浮现,只是这一次,锖兔的笑容似乎不再仅仅带着遗憾,更多了一丝……欣慰?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茧痕的掌心。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鳞泷再次开口,声音放缓了些:“那位……蝴蝶家的女孩呢?”
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了。呼吸微微一滞。
她。
那个名字在舌尖滚动,却沉重得无法吐出。
“……她走了。”最终,我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像磨过砂纸。比说起锖兔时,更加艰难。锖兔的离去是猝不及防的撕裂,而她的消失,是缓慢的、浸透骨髓的钝痛,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老师沉默了。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这种沉默并非冷漠,而是一种理解。他经历过太多的离别,懂得言语在真正的悲伤面前是何等苍白。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长者了然的叹息,“香奈惠曾经提起过她,说她外表温柔,内心却比谁都坚韧。”
我握紧了膝盖上的手,指节泛白。
“她……用了自己的方式,战斗到了最后。”我艰难地补充道,仿佛想向老师,也向自己证明些什么。她的选择,即使我无法认同,即使痛彻心扉,也必须承认那份沉重与决绝。
“就像水,有不同的形态。”鳞泷的声音低沉而富含哲理,“有的汹涌澎湃,有的润物无声。她选择了自己的方式流淌。重要的是,她守护了自己想守护的,如同锖兔,如同你,如同所有选择了这条道路的人。”
守护了想守护的……吗?
我抬起头,望向狭雾山远处缭绕的雾气。她守护了蝶屋,守护了许多原本可能逝去的生命。她用她那看似纤细的肩膀,扛起了远超负荷的重担。
鳞泷抬起手,那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轻轻放在了我的头上,就像很多年前,我刚刚失去茑子姐姐时那样。
“义勇,活着的人,要连同逝者的份一起,继续走下去。”他的手掌温暖而厚重,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看看你走过的路,你守护的人。锖兔不会失望,忍也一定不希望你永远停留在原地。”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连同逝者的份一起……活下去。
这句话,她是否也曾对自己说过?在失去香奈惠小姐之后?
离开的时候,鳞泷将一个新刻好的、线条比以往柔和些的貉面具递给我。“拿着吧。”
我接过面具,指尖感受着木头的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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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治郎和香奈乎的婚礼结束后,热闹像潮水般退去。庭院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帮忙收拾的隐部队成员,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紫藤花与甜酒混合的淡淡气息。
我站在廊下,看着那棵她亲手种下的紫藤。月光洒在花穗上,泛着清冷柔和的光。喧闹过后的寂静,总是格外分明。
“义勇先生。”
炭治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换下了新郎的礼服,穿着平常的队服,额头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很淡,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属于新郎官的腼腆和喜悦。
我转过身,微微颔首。
他走到我身边,和我一样望向那片紫藤花。“今天的紫藤花开得真好,香奈乎说,就像忍小姐在祝福我们一样。”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炭治郎特有的、能抚慰人心的力量。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祝福吗?她若在,一定会用最温柔的笑容,为香奈乎整理衣襟,会轻声叮嘱炭治郎要好好待她的妹妹。她会真心为他们高兴。
沉默了片刻,炭治郎转过头,那双清澈的赫灼眼认真地看着我:“义勇先生,谢谢您。”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谢谢您留在了蝶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我知道,这里有很多忍小姐的回忆。对您来说,留在这里,并不容易。”
我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这个孩子,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最深处的情绪。我移开视线,重新望向那片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紫色。
“这里……很好。”我低声说。有她的气息,有她留下的痕迹,有她守护的一切。痛苦,却也让人眷恋。
“香奈乎她,有时候会看着药柜上忍小姐写的标签出神,”炭治郎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夜色,“但她现在笑得越来越多了。我想,忍小姐看到的话,一定会很安心。”
……她会安心吗?那个总是把悲伤藏在笑容下的女孩,她的妹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就好。”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夜风吹过,带着凉意。
“义勇先生,”炭治郎再次开口,这次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带着试探,“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
鬼舞辻无惨已经伏诛,恶鬼的时代终结了。我们这些柱,存在的意义仿佛也随之模糊。
未来像笼罩在浓雾里,看不清楚。或许,就这样留在蝶屋,日复一日,守着这片紫藤,直到……
“无论您做什么决定,”炭治郎的声音坚定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我们都会在您身边。我,香奈乎,祢豆子,善逸,伊之助……我们都是您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让我的心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我转过头,对上炭治郎那双真诚无比的眼睛。他继承了如同阳光般温暖、想要守护身边所有人的心意。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需要我保护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可靠的男人,成为了香奈乎的依靠。时光残酷,却也悄然带来了新的希望。
我抬起手,有些生涩地、极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僵硬,却是我能表达的全部。
“……恭喜。”我说。祝贺你,炭治郎,祝贺你获得了幸福。也请你,连同她那份一起,好好守护香奈乎,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炭治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比今晚婚礼时还要明亮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是!谢谢您,义勇先生!”
月光依旧清冷,庭院里的紫藤花在夜色中静静散发着幽香。
这或许,也是她希望看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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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岁那年的初冬,比往年都要冷些。
窗台上的鎏金在前一夜静静沉入了缸底,不再游动。我把它埋在了那棵紫藤花下,想着这样也好,它或许能先替我去陪她。
香奈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清晨送药来时,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轻轻推开门。她没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只是用那越来越像她姐姐的眼睛望着我,里面盛满了欲言又止的悲伤。我接过药碗,和平常一样喝完,苦涩的味道弥漫开,却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今天……我去看看她。”我说。
香奈乎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早点回来。”
我知道,这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了。
去往山坡的路似乎比平时更长。脚步有些沉,呼吸间带着白气,融入清冷的空气里。竹林依旧沙沙作响,但声音仿佛隔了一层什么,听不真切。手里只攥着那片早已干枯、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紫藤花瓣,这是她离开后,我唯一能握住的、与她有关的东西。
走到她的墓前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落在碑上,也落在周围那些已经凋零的紫藤枯枝上。我像往常一样,用手帕仔细擦去碑上的尘埃,动作很慢,指尖感受着石头的冰凉。然后,我在她墓碑旁坐了下来,背靠着坚硬的石碑,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
初冬的风不算猛烈,但带着透骨的寒意。我拢了拢羽织,那件左右花色不同的羽织,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了。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
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那片熟悉的坡地仿佛变了模样。我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她在这里弯腰检查草药,紫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看到她因为我的笨拙而气得鼓起了脸颊;看到她偶尔流露出的、隐藏在微笑下的疲惫……
忍……
我在心里无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身体的感觉正在一点点抽离。先是指尖的麻木,然后是四肢的沉重,最后连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也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迟滞的痛感。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吸气都无比艰难,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叶。
好冷……
比那年雨夜的小屋还要冷。那时,至少还有火堆,还有她披在我身上的、带着暖意的羽织。
视线开始模糊,墓碑上的字迹变得氤氲不清。耳朵里嗡嗡作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世界仿佛在急速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寂静。
对不起……最终还是没能……变得足够强……没能……保护好你……
悔恨与遗憾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的意识。那片紧握在掌心的干枯花瓣,不知何时已经从松开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跌落在泥土上。
然而,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在那片无边的寒冷和孤寂中,我仿佛真的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淡淡的紫藤花与药草混合的香气,温柔地包裹而来。
紧接着,一个无比清晰、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驱散了所有的严寒与痛苦:
“啊啦,富冈先生,这次……可是让我等了很久呢。”
啊……是这样吗……
那……真好……
最后一丝牵挂在那个声音中悄然消散。一直强撑着的、挺直的背脊终于缓缓松懈下来,彻底倚靠在了冰冷的石碑上。头微微垂下,额前深蓝色的发丝遮住了他安阖的双眼,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凝固成一个永恒而宁静的弧度。
阳光移动,将他与墓碑,以及碑前那片凋零的紫藤花丛的影子,慢慢拉长,最终融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风过山坡,卷起几片落叶和那枚无人察觉的干枯花瓣,轻轻打着旋儿,仿佛无声的送别。
紫藤花落时,他终于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