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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寒潭底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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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夜色,宴清悄无声息地跟在被拖走的弟子身后。弟子被掌事架着,脚步虚浮,却仍不时含糊嘟囔“我的宝贝”
转过两道回廊,眼前豁然现出幽静的寒潭,潭水泛着幽幽的青色,像头蛰伏的凶兽。
为首的掌事抬手一甩,最先被打晕的弟子被木头一样的抛到了潭中,“扑通”一声溅起水花,眨眼间被潭水吞没,只余下几圈涟漪。
另两人也不含糊,一人拽着尸体的脚踝往潭里拖,尸身划过青石板,留下暗红的血痕。
另一人则按住挣扎着要醒的弟子,狠狠往潭心一推。那弟子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便没了动静,禁地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躲在树上的宴清扶着树干,隔着影影绰绰看着寒潭里的动静。掌事们擦净手上的水渍,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仿佛刚才扔进潭里的不是人,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废料。
待掌事们走远后,宴清才从树上跳下来。她的目光死盯着漆黑的寒潭,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蹲在树上这么久,腿都发麻了。
潭水刺骨,裹着腐叶与血腥气,朝宴清口鼻里钻。
她咬着牙下潜,待看清潭底景象,瞳孔猛地一缩,潭底幽暗的光影中,巨大的石拱门和四周的岩壁融为一体,门缝里漏出诡异的紫光,映得潭底泛着妖异的紫。
门里传来弟子恐惧的呜咽声,宴清来不及细想,运转灵力震开石门,闪身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腐浊气息把宴清呛住了,暗紫色光线下,悬浮的水晶柱里锁着数不清的弟子残魂,锁链穿透琵琶骨的位置还在渗着灵体微光,呜咽声就是从这些破碎灵体里挤出来的,听得人骨头发麻。深处的祭坛上,一具人形傀儡,正“咕咚”的吞咽着残魂。
“这是……炼傀的邪阵!”系统在识海里尖声惊叫,宴清却顾不上这些,她要先救人。刚靠近水晶柱,柱内残魂突然暴起,手上长长的指甲扎向她,疼得宴清眼前发黑,可她咬着牙没退。
剑刃劈到锁链时,身后突然传来衣袂破风的声响。宴清猛地转身,长剑横在身前,现任掌门玄霄子拿着玉柄拂尘,从石门阴影里缓步进入。
月白道袍纤尘不染,银发用玉冠束着,脸上还带着平日里的温润慈悲。
“清儿,”他声音平和,目光却落在宴清身后水晶柱里的残魂。“这地方阴气重,不是你该来的。”
宴清紧握剑柄。
“是你布的阵?用云岚宗弟子的身体养傀?”
“哈哈哈,不愧是少宗主,一眼就看出是在养傀,不过有点不对,老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玄霄子笑了,拂尘轻挥。
祭坛上的傀儡的胸口猛地破开,有团黏糊糊的黑影从傀儡心脏处钻了出来,正是之前在寝殿里见过的,从疯癫老头身体上爬出的那个东西!
见到那团阴影,宴清眼神冷了几分
“这是老夫用千百年的人形傀儡炼化而出的‘噬魂髓’,靠吞修士残魂滋长,方才那几个弟子,不过是给它填肚子的养料。”
玄霄子看着她震惊的模样,拂尘突然甩出,银丝如利刃般刺向她.
“可惜你知道得太多了,居然和你生父一样如此油盐不进。今日便留下来,陪这些做成傀儡的弟子一起,助老道登仙吧!”
他开口,苍老的吟诵声遍布全殿。
“玉京金阙,紫府丹宸。天道仙尊端拱妙境,威德难名。
握星斗而旋璇玑,布甘霖以润苍垠。司命籍而,
慈光普照三界,法雨涤荡九幽。大悲大愿,大圣大慈,赦罪度劫天道仙尊!”
宴清只觉四肢灌了铅般沉重,握着剑柄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灵力在经脉里乱窜,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她咬着牙想后退,脚却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舍不得杀我!”宴清怒吼道。
“不然你不必那么枉费心机打听我的藏身处还把我接回云岚宗!!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这女娃儿伶牙俐齿,和你爹一个模样的无赖。”
“杀你,我确实不够资格。既然尊上大人如此安排。我定会将你培养的令尊上大人满意 。”
意识越来越模糊。玄霄子污秽的右手猛地一翻,一团黏稠如烂泥的黑色“噬魂髓”便从掌心冒了出来。
那东西裹着滑腻的脓状黏液,在他掌心疯狂扭动,边缘还不断滴落灰黑色的浆液。
玄霄子却像照顾着什么珍宝,指头轻点着黑团,眼底泛着贪婪的光:“清儿,这‘噬魂髓’吸了你,定能再进一阶,你该庆幸,能成就尊上大业!”
剑拄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身子,宴清喉间滚出沙哑的问话:“你叫的尊上……究竟是谁?”
“住口!!”
“大胆!狂妄小儿竟敢直呼尊上!”
他往前逼近两步,声音带着近乎癫狂的虔诚:“对我们来说,祂是不可言说的存在!”
“你可知?修真界千年的正道秩序,皆受祂指引。多少修士求而不得的飞升大道,祂随手便可点化!祂是天上的仙,是万古不变的道,是我们此生唯一的信仰!”
随着他话音落下,掌心的“噬魂髓”再次躁动起来,黑团表面的黏液愈发浓稠,甚至隐约浮现出一张张扭曲的、属于修士的小脸,在黏液里无声地哀嚎。
【结合他之前的吟唱,他口中那个不可言说的存在,十之八九可能是天道仙尊。】系统提醒道。
天道仙尊定下修真界的规矩,修士破境进阶皆由他一手掌控,那是何等存在?那叛逆的男主和这位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之前认为的是灯下黑,现在得改口为灯下超级黑了,黑的能把人逼疯。
系统!快帮我屏蔽感官!这家伙要把那一坨玩意塞我嘴里了!
【收到!正在屏蔽味觉、嗅觉与触觉!】
系统的声音带着电流般的急促,下一秒,宴清便觉嘴里的腥甜、鼻尖的腐臭、皮肤传来的黏腻触感骤然消失。
可她睁着眼,仍能看见玄霄子那张扭曲的脸,看见口中物块上不断滴落的黑色液体,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
感官虽能屏蔽,这刻进骨子里的恶心与恐惧,却怎么也遮不住。
数月后,信鸽匆匆,自云岚宗飞上汐竹峰,峰主江霖翘首以盼。
汐竹峰的灶房里冷清得很,锅灶都蒙着一层灰。
米下了锅,添上水,盖了盖子。江霖盯着那灶膛口发了会儿怔,才想起要生火。柴木是二井昨日砍回来的,粗细不一,还有些潮气,塞进去噼啪乱响,烟倒比火苗先窜起来,呛得她偏头咳了两声。
这饭,烧得窝窝囊囊。
要是一花在,早把柴劈得匀净干燥,火引子一拨,便是旺旺的一团,又省柴火又经烧。火候拿捏得半分不差,煮出来的饭总是粒粒分明,软硬恰到好处。
饭菜端上桌,一碗糙米饭,一盆看不出颜色的炖菜。江霖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菜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动作便停了。
咸了。肉也柴,菜也烂糊,吃在嘴里,只剩下一股混浊的味儿。
她搁下筷子,眉间的倦怠与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忽闻云岚宗信鸽特有的振翅声,江霖猛地抬头,她几乎是弹起身。先前尝到的所有咸涩一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江霖迫不及待地捏开蜡封,倒出里面卷得细致的素笺。
师尊亲启:
甫一展开,那熟悉的、带着些许锐利锋芒的字迹便撞入眼帘。
宴清这些字写得匆忙,字迹都要飞起来——
见字如面。若师尊收此信时,窗外有风,那便是我在念您。
二井师弟,他的离魂症,可有好转?
云岚宗秘阁深处或许还存有几卷关于安魂定魄的残篇,待我有机会便去取。
” 昨夜又梦见汐竹峰的竹海了。月光是冷的,竹叶是湿的,我独自在林中走了很久,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向小院的路。醒来时,枕畔皆湿,喉间堵着哽咽。
云岚宗的玉兰开了,大片大片的白,落在青石阶上,像雪。昨日站在树下,看了许久,竟恍惚觉得是汐竹峰的雪落在了这里。可仔细去想汐竹峰的雪是什么样子,却只剩模糊的影子了。我的记性愈发坏了。有时晨起,会怔忡良久,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师尊,我的头颅像一只被虫蛀空的匣子,所有珍贵的、温暖的记忆都在不停地漏出去,抓不住,留不下。
唯有痛楚日益清晰。每至夜深,便是煎熬的开始。四肢百骸,似有万蚁啃噬,又被无形之力寸寸碾碎。
那个瓷瓶,我一直贴身放着,贴在心口,能让我获得片刻安宁。我没有用它,一次都没有。我不敢用它,我怕听见您的声音,会更想您,会更恨这山峦,困住我,却困不住我的思念。您也……别来看我。千万别来。就让我在您心里,还是当年那个宴清,好不好?
近来脾气愈发控制不住,心头总有一股无名火灼烧,烧得五脏六腑都疼。砸了东西,伤了人,事后看着满地狼藉或血色,却只觉得茫然空荡,像个局外人看着另一个疯子的作为。
我变得不像我了。时常失控,怒火毫无征兆地燎原,砸碎触手可及的一切,甚至……杀了许多人。看着那些惊惶的脸,温热的血,我只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和寒冷。这副躯壳里住进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恐惧的怪物。只有在寒潭底,在那极致的冰冷和寂静里,吞噬那些“东西”时,才能短暂地压住脑内的喧嚣,才能清晰地记起每一段从前的事。
忆起您在塌上为我讲睡前故事,忆起桃花坡上纷纷扬扬的落英,忆起在竹林练剑时您守着我的每一个黄昏。
那些记忆是我唯一的药。
师尊,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那年下山离了汐竹峰。若时光能倒流,我宁愿从未学会那些剑法,只求能长伴您左右。
纸短情长,墨浅情深。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落笔却只剩这支离破碎的言语。
望君珍重,勿念,勿来。
江霖捏着信纸的指尖,从最初的轻颤渐渐转为剧烈的发抖。
看到“二井师弟的离魂症可有好转”时,她眼底的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信纸上,晕开“安魂定魄残篇”几个字的墨迹。
这孩子都自身难保了,还记挂着二井师弟,记挂着要寻药,可她自己,却在云岚宗孤独的承受着万蚁啃噬的煎熬。
“傻孩子……傻孩子啊……”江霖哽咽着,泪水浸湿了信纸,也浸透了衣襟。她怎么可能不念?怎么可能不来?
宴清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挣扎,她这个师尊,就算踏平云岚宗,就算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也要把她的一花带回来,带回汐竹峰,让一花再也不用在梦里迷路,再也不用受那蚀骨的痛楚。
不日后,江霖孤身一人,只着一袭素净青衣,立于云岚宗巍峨的山门之外。缭绕的云雾拂过她的衣袂,带着沁人的寒意。她递上一张极为简单的拜帖,只言求见少宗主宴清。那信纸上字字泣血的“勿来”仍在耳边灼烧,她不敢声张,只存着一丝微渺的希望,盼着宴清或许能透出些许内情。
拜帖递进去近一个时辰,那沉重的山门才复又开启一道缝隙,萧野走了出来。
“少宗主闭关,不便见外客。”
江霖的目光如冰刃般在他脸上一刮而过。心下骤然雪亮,也骤然沉了下去。这已非寻常通传。
面上覆着一层寒霜,刚欲拔剑,却见萧野借着拱手行礼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看似寻常的动作间,他垂下的右手几不可察地一松。
一张被紧紧折叠成小块的粗糙纸条,从他虚握的掌心间悄然滑落,轻飘飘地坠向地面。
几乎就在同时,江霖指尖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精准地一掠,那纸片便已无声无息地落入她袖中。触手粗砺,边缘甚至有些割手。
神识扫过纸条,上面写的字让人不忍卒读,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勿信云岚宗,此地是局,速走!!”
冰冷的字句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寒意。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闭关。是囚禁,是陷阱!这巍峨仙门,早已是吞噬宴清的龙潭虎穴!
就在她眼底血色翻涌,即将不管不顾发作的刹那。
“信她”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刺,精准地扎入江霖沸腾的杀意之中,让她骤然一僵。
信她。信宴清。
若她此刻拔剑,岂不是辜负了宴清这番苦心?岂不是正落入那“局”中?届时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将两人都彻底拖入死地!
所有的冲动、所有的焦灼、所有的撕心裂肺,在这两个字的重量下,被硬生生碾碎,压回冰冷的深渊。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
“既如此,不便打扰。待少宗主出关,烦请转告,故人江霖曾来拜访。”
她深深看了一眼那森严的山门,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将其洞穿,记住每一道纹路。随后转身,步伐稳定,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张粗糙的纸条,冰冷的纸张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痛得清醒。
御剑返回汐竹峰的一路,山风凛冽如刀,却不及江霖心中寒意半分。直至踏上青石阶,看见月色下摇曳的竹影,那口强撑着的气才稍稍松懈。
“师尊!您可算回来了!”
一个身影如同林间小兽般从竹丛后窜了出来。二井顶着一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短发,眼睛亮晶晶的,怀里还抱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柴火。
“您去哪儿了呀?我回来半天都没见着您!”他凑近两步,忽然眨了眨眼,歪着头打量她,“咦?师尊您脸色怎么那么白。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惹您不高兴了?告诉我,我帮您……”
他的话音在对上江霖那双空洞得几乎没有焦距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屋内没有点燃烛火。江霖在书案前坐下,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淌入,勉强照亮她半张没有任何血色的侧脸。
她开始磨墨,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墨条与砚台摩擦在过分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执起竹笔,墨汁在笔尖悬了悬,却没急着落下。袖中的手还攥着那张纸条,粗糙的边缘硌得人发疼,像在提醒她云岚宗的凶险。可落在信上的字,终究要软些,再软些。
“清儿,见字如晤。”
汐竹峰的竹又抽了新笋,晚风裹着竹香飘进小院时,总想起你从前爱赖在榻旁,缠着我给你讲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睡前故事。
二井近来还稳,我每日会为他渡些安神灵力,寻魂的法器也已备齐,不日便动身。
此行需远游一段时日,路途虽远,但未必没有转机,你勿要挂心。
仙丹阁内暖光流淌,清雅的药香沁人心脾。
“江仙子莅临,可是为了门下弟子离魂之症?”阁主的声音温和醇厚,如暖玉相击。
江霖立于阁前,姿态端庄:“正是。听闻仙丹阁博通古今,特来请教,可还有挽回之法?”
阁主轻叹一声,指尖抚过腰间的金葫芦:“神魂离散,非同小可。若寻常安魂定魄之法皆已无效,或许……唯有那众生终点,黄泉彼岸,忘川河畔,方有一线机缘,能寻回彻底消散的执念残片。”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几分:“只是此路凶险异常,非大毅力、大机缘者不可为。需以特殊法器护持,更要承受忘川之水蚀骨蚀魂之痛。古籍记载,千百年来,成功归来者,十不存一。”
“江仙子,此事关乎生死,务必慎重。”
江霖深吸一口气,对着阁主郑重行了一个大礼:“阁主今日指点之恩,江霖没齿难忘。无论前路如何,总要尽力一试。”
江霖答应去黄泉,其实更有自己的私心,一来不只是为二井寻补魂之法,二来还有前不久长生系统的提示——
【灵烬之术:以你灵脉尽毁为代价,濒死之际可强开通道,将指定之人召唤至身旁】
【此术仅能使用一次,施术者生机渺茫】
宁可灵脉尽毁,也要再见徒弟一面吗?
江霖其实有过犹豫。
灵脉是修士的根,毁了它,等同于废了半生修为,往后要重新修复,少不得几十年、上百年的苦熬。
她活了太久了。久到记不竹林换过几轮新笋,桃花坡上的桃花花开又谢了多少次。
对她这样的长生者来说,几百年不过是檐下竹影移过的几度春秋,是山间云雾聚散的几番轮回。这点漫长,于她而言,算不上什么难以承受的代价。
一花能活几百年吗?往后的岁月里,她该如何护住她?
可若是没了这术法,若是宴清在云岚宗没了,她守着完好的灵脉,守着无尽的岁月,又有什么意思?
恍惚又看见宴清还在汐竹峰的景象。少女扎着双丫髻,沾了泥的手拽着她的衣袖,身后是个浅浅的土坑,土堆还冒着新鲜潮气。
宴清笑得亮眼,跳进去转了圈,说“不大不小刚好”,又仰头望着她,眼睛亮得像揉了星光:“师尊长寿,我若没了,您把我埋在这,我就能永远陪着汐竹峰,陪着您。”
那时她只当孩子话,笑着敲了敲宴清的额头,让她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可如今想来,那孩子早把汐竹峰、把她,当成了往后所有岁月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