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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初始之遇?暗河小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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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的雾是有重量的。它不像大陆东境的晨雾那样会被朝阳蒸成水汽,而是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木屋的檐角上,把瓦片压得吱呀作响。海伦背着半篓草药走过镇口时,裤脚已经湿透了,雾水顺着布料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晕出一串浅浅的水痕,像条无声游走的蛇。他的白发被雾气打湿,一缕缕贴在脸颊上,像是融化的雪凝结成的丝线,风一吹就簌簌发抖。 “咳——咳咳——” 路边木屋里传来的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他耳朵里。这是疫病蔓延的第三个月,起初只是老人晨起时咳两声,后来连镇上最健壮的铁匠都倒了,咳出的痰里带着铁锈色的血丝,落在粗布帕子上,像朵诡异的红梅。老药师说这是“荒气入体”,可他熬了三服药,自己先倒在了药碾子旁,倒下时手里还攥着一本泛黄的药书,书页上“灵蕨”两个字被指腹磨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海伦的手心攥得发白。他怀里揣着个粗陶小碗,里面是昨晚偷偷熬的草药汁——老药师昏迷前塞给他一张药方,枯瘦的手指点着“幽河苔”三个字,气若游丝地说:“按这个配,或许能撑到……找到灵蕨。”可药方上最后一味“幽河苔”,他翻遍了暗河沿岸的石头,连影子都没见着。那些石头被雾水浸得冰凉,有的还长着滑腻的青苔,指尖按上去能感觉到细小的凸起,却独独没有老药师说的、根须泛着银线的幽河苔。 “怪物!离远点!”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炸响,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打破了雾中的死寂。海伦抬头,看见镇西的寡妇正把孩子往屋里拽,女人的眼睛像淬了冰,死死盯着他的白发,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征兆。“就是他!自从他天天往山里跑,疫病就越来越重了!前儿个我家男人去后山砍柴,回来就发起烧来,肯定是被他染了晦气!” 海伦低下头,加快脚步往镇外走。石子从身后飞来,砸在他的背上,不怎么疼,却像针一样扎进心里。白发白瞳是他从出生就带的“标记”,镇上的人说这是“被荒神诅咒的样子”,孩子们会追在他身后扔石头,喊他“白毛鬼”“灾星崽”,大人们见了总要绕着走,仿佛他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瘟疫。只有老药师不躲他,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会拉着他的手,让他摸药草的纹路:“海伦,你看这灵蕨的绒毛,只有你能看清根须上的银线——这是天赋,不是诅咒。”老人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总能驱散他身上的寒意,像冬日里的一小簇炭火。可现在老药师也倒下了。海伦咬着下唇,唇瓣被牙齿硌得发白。他走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树洞里藏着他攒了三天的半块干粮,是前几天帮镇上的裁缝缝补衣裳,对方偷偷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想留给老药师。他刚把干粮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带着陶片碎裂的脆响,在浓雾里格外清晰。回头时,他看见个穿着不菲的少年站在雾里。少年的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他的锁骨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墨滴落在宣纸上。他手里捏着个碎了一半的陶罐,深紫色的瞳孔正盯着他脚边——那里淌着一滩墨绿色的液体,是他刚才没拿稳、从碗里洒出来的草药汁,正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慢慢扩散,像条受伤的小蛇。 “你毁了我的药。”少年的声音很哑,像是被暗河的水汽泡过很久,每个字都带着冷意,像冰锥一样扎过来,刺得海伦耳膜发疼。海伦这才发现,对方脚边还摆着三个陶罐,其中一个敞着口,飘出的气味和他熬的草药汁很像,却更浓郁,带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清冽的草木香,像是山涧里的清泉混着某种野花的味道。“这是……治疫病的药?”他下意识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白瞳微微睁大。少年没回答,只是弯腰去捡地上的陶片。他的指尖很长,骨节分明,划过碎片时,海伦突然看见他手腕内侧有片鳞片——不是鱼的银鳞,是深黑色的,像暗河底被水冲刷了千年的黑石,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泽,在雾里透着冷光,像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龙。海伦的呼吸瞬间顿住了。老药师的古籍里画过龙,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勾勒出龙的形态,旁边批注着“鳞如玄铁,吐息能焚城,乃荒芜之兆”,说他们是带来荒芜的怪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难怪他能配出这么浓的草药汁,难怪他敢在疫病最重的时候待在镇口——或许这疫病,根本就是他引来的。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胸口闷得发疼。 “你是故意的。”海伦后退一步,白瞳里燃起怒火,像被点燃的枯草,“你想让镇上的人都死光,是不是?所以你才在这里熬药,却不拿出来救人!” 少年捡陶片的动作停了。他抬起头,深紫色的瞳孔在雾里像淬了冰,冷得让人发抖:“你脑子都装了屎吗?”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海伦的愤怒,露出里面的恐惧。 “不然你为什么在这里?”海伦指着他手腕的鳞片,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指尖也在微微发抖,“古籍里说龙会带来灾祸,你根本就是个灾星!是你把疫病带到暗河小镇的!” “灾星?”少年突然笑了一声,笑声里没半点温度,像冰块碰撞的声音,在浓雾里碎裂开来,“那你拿着这碗破药,是想救那些喊你‘怪物’的人?”他的目光扫过海伦的白发,像在看什么可笑的东西,眼神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你们人类倒是很像——一边嫌弃同类,一边又假惺惺地想救人,真是可笑。”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海伦最疼的地方。那些被人指着鼻子骂“怪物”的夜晚,他缩在老药师药铺的柴房里,听着外面的人议论他的白发,说他是被父母扔掉的孽种;那些躲在老槐树后面偷偷掉眼泪的时刻,手里攥着被孩子们抢走又扔掉的草药,叶片被踩得稀烂;那些明明拼尽全力想帮忙却被推开的瞬间,他想帮铁匠拉风箱,对方却嫌他晦气,把他推得摔在地上,膝盖磕出好大一块淤青。这些记忆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像暗河涨潮时的洪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攥紧手里的空碗,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至少我不会用疫病害人!你要是真有好心,就该把草药给镇上的人,而不是藏在这里偷偷熬!” “我的药,给谁轮得到你管?”少年站起身,身形比海伦高半个头,阴影压下来时,手腕的鳞片在雾里更明显了,像一块冰冷的黑曜石。“现在药洒了,你打算怎么赔?” “我没钱赔你。”海伦梗着脖子,像一只被惹急了的小兽,不肯示弱,尽管他的腿肚子在微微打颤,“但我知道怎么赔给你——老药师说灵蕨能治疫病。你要是敢跟我去,找到灵蕨,就有钱赔你的药。” 他其实没什么把握能找到灵蕨。老药师只说“在后山洞穴”,没说具体在哪,甚至连洞穴的样子都没描述过。但他怀疑这个龙少年是高门大户的少爷,毕竟他身上的料子一看就很贵重,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现在世道不好,有钱人可以一手遮天,草芥人命。海伦见过镇上的货郎被路过的贵族子弟抢了货物,还被打断了腿,只能躺在家里等死,没人敢出头说话。据说那些贵族都有国王撑腰,与其惹到大家族撞得头破血流,波及到后代,还不如乖乖把钱财奉上回家乖乖过日子。海伦怕面前这位少年就是这样的人。但每想起村子里那些村民的脸,看到他们望向自己时那一双双原本闪着光、却在听到他回答时又变得灰暗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像老药师邀请他看的流星那样,虽然美丽动人,但也只有一瞬而已。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很累;虽然村民们讨厌他,但这十五年来,又有谁真的将他赶出村庄呢?说明他们还是在意他的,他不能辜负这个村子对他的养育之恩。于是他今天终于鼓足勇气按照老药师的笔记来这里寻找幽河苔。他赌这个龙少年在意草药——刚才捡陶片时,他明明能用手轻易捏碎那些坚硬的陶罐碎片,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没洒完的那点药汁,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捡完陶罐碎片的少年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雾把两人裹成一团,周围的水滴声和风声都仿佛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他深紫色的瞳孔里情绪难辨,像是在权衡利弊,又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终于,他才吐出两个字:“琼斯。” “什么?”海伦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白瞳里满是疑惑。 “我叫琼斯。”他弯腰把剩下的三个陶罐拎起来,手指穿过陶罐的提手,动作很稳,没再洒出一滴药。“找不到灵蕨,我就把你扔去喂暗河的水怪。”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比如“今天天气不好”。海伦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有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而且在慢慢用力,他快要喘不上气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怕“水怪”——镇上的老人说暗河里有水怪,长着九个脑袋,会把靠近河边的人拖下去当点心——还是怕琼斯说这话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漠不关心,好像他的生死还不如刚才摔碎的陶罐重要,甚至可能还比不上罐子里洒掉的草药汁。但他还是咬着牙点头,白瞳里透着倔强:“我叫海伦。找不到灵蕨,不用你扔,我自己跳下去。” 琼斯没再说话,转身往山路走。他的步伐很快,衣服的下摆扫过路边的荆棘,那些带着尖刺的枝条却没能勾住他的衣服——海伦看见他脚踝处也有鳞片,细密而坚硬,像天然的铠甲,保护着他不被荆棘划伤。那些鳞片在雾里泛着暗光,和他墨色的裤脚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海伦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雾在山路上更浓了,连脚下的碎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他的鞋底早就被磨破了,碎石嵌进肉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但他不敢停,也不想被琼斯落下,只能咬着牙,忍着疼,一步步跟着。他偷偷打量琼斯的背影,看见对方的手指偶尔会摩挲陶罐的边缘,指尖轻轻敲打着陶罐,像是在估算里面草药的量,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眉头微蹙,下颌线绷得很紧。 “你真的在救人?”走了半个时辰,山路渐渐变得陡峭,海伦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在雾里扩散开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等待着回音。琼斯没回头,声音从前面传来,隔着雾气,显得有些模糊:“不然你以为我在熬毒药?”他的语气里依旧带着嘲讽,但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可你是龙。”海伦的声音很轻,像怕被别人听见一样,“古籍里说龙都很凶,会吃人,会毁了村庄。”他想起古籍里的插画,龙的利爪撕碎城池,火焰吞噬房屋,画面狰狞可怖。 “古籍里说人类很蠢。”琼斯的声音透过雾传过来,带着点嘲讽,“看来没骗我。” 海伦被噎得说不出话,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脸颊微微发烫,却莫名松了口气。如果他只是嘴坏,不是真的想害人,那或许……或许他们真能找到灵蕨,真能救老药师,救镇上的人。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带着微弱的希望。又走了一阵,山路变得平坦了些,雾也似乎淡了一点,能看清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琼斯突然停在一片被藤蔓掩住的洞口前。“进去。”他侧过身,指了指洞口,深紫色的瞳孔在雾里闪着光。海伦愣住了:“这里有灵蕨?”他的声音里带着惊喜,白瞳亮了起来。 “没有。”琼斯把陶罐放在洞口的石头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但这里有幽河苔——你刚才洒的药里缺的东西。”他伸手掀起藤蔓,露出里面的微光,光线从洞穴深处透出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像某种生物的呼吸。“进去采,苔藓长在钟乳石下面,别碰滴水的地方,会灼伤。” 海伦看着他手腕的鳞片,突然想起镇上寡妇的话——“怪物”。他们一个被说是“被诅咒的怪胎”,一个被当作“带来灾祸的龙”,却都在为那些人找药。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有些复杂,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没再犹豫,弯腰钻进藤蔓。藤蔓带着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不少。洞穴里比外面亮些,钟乳石上垂着晶莹的水珠,滴在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嘀嗒、嘀嗒”,像老药师捣药时的节奏,规律而安心。他顺着声音往深处走,果然在一块钟乳石下面看见成片的幽河苔——墨绿色的,紧紧贴在石头上,根须上真的泛着银线,像老药师说的那样,在微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像撒了一把星星。 “找到了!”海伦兴奋地喊道,伸手去摘,指尖刚碰到苔藓柔软的叶片,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又是陶罐摔碎的声音,和刚才在镇口听到的一模一样。回头时,他看见琼斯站在洞口,手里的陶罐摔在地上,草药汁淌了一地,在地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而琼斯的身后,站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是镇东的猎户,他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流,染红了他的衣袖,看起来触目惊心。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得像要出血,眉头紧紧皱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琼斯先生……求您……”猎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跪下去,膝盖在地上磨出沙沙的声响,“孩子快不行了……镇上的医生都没办法了……” 琼斯没看他,目光死死盯着海伦手里的幽河苔。他的指尖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刚才海伦洒了药,现在唯一能救急的幽河苔被摘了,这孩子可能真的撑不到明天,撑不到他们找到灵蕨。他深紫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怒火,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海伦看着孩子干裂的嘴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突然把幽河苔塞进怀里,快步跑到琼斯面前:“能在这里熬药吗?我知道怎么配,老药师教过我!我配过很多次,只是缺了幽河苔!”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白瞳里满是恳求。琼斯的瞳孔缩了缩,深紫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会?”他似乎没想到这个被镇上人排挤的白发少年竟然懂医术。 “我试过!真的试过!只是之前一直找不到幽河苔,药效不够!”海伦的白瞳里亮得惊人,像暗河里突然跃出的银鱼,“给我个陶罐,给我点水,我能配出来!一定能!” 猎户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洞穴里回荡。他额头磕在石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海伦小先生……琼斯先生……求您们了……救救这孩子吧……他是我们家唯一的指望了……”他的额头很快磕出了血,混着汗水和泪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琼斯看着海伦怀里的幽河苔,又看了看地上抽搐的孩子,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不行了。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从怀里掏出个没摔碎的小陶罐,扔了过去。“水在钟乳石下面的石缝里,用这个装。” 海伦稳稳接住陶罐,转身就往洞穴深处跑。水珠滴在他的白发上,像落了层碎冰,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打鼓,每一步都踩在希望的鼓点上。他听见身后传来琼斯的声音,很哑,却比刚才柔和了些:“小心点,别摔了。” 那声音像一小簇火苗,突然窜进心里,驱散了洞穴里的湿冷。海伦回头时,正看见琼斯蹲下身,用撕裂的衣角按住猎户胳膊上的伤口。龙爪的尖端泛着淡淡的蓝光,碰到伤口时,血竟然慢慢止住了,猎户痛苦的呻吟声也轻了些。洞穴深处比外面更湿润,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混杂着钟乳石特有的清冷气息。钟乳石下面的石缝里果然有水,清澈的泉水从石缝里慢慢渗出,滴落在下面的小水洼里,发出“叮咚”的声响,像天然的乐曲。海伦把陶罐凑过去,看着清水一点点填满陶罐,心里的希望也跟着一点点涨起来,像被泉水浸润的种子。他想起老药师教他熬药时的样子。老人总是坐在药炉前,佝偻着背,用蒲扇轻轻扇着炉火,说:“药要慢慢熬,心要静,不能急,不然药效会跑掉。”那时的药香混着老人身上的烟草味,是他整个童年里最温暖的味道。抱着装满水的陶罐往回走时,海伦看见琼斯正蹲在孩子身边,用指尖轻轻按在孩子的额头上。他的指尖泛着淡淡的蓝光,柔和的光芒笼罩着孩子的额头,像一层薄纱。孩子抽搐的身体似乎平静了些,眉头也舒展了一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你在干什么?”海伦把水递过去,好奇地问。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能力,龙的力量竟能用来疗伤,和古籍里说的“焚城毁地”完全不同。 “暂时压制荒气。”琼斯收回手,指尖的蓝光消失了,“最多能撑一个小时。”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冷,但比起之前,已经温和了不少,像冰封的河面开始融化。海伦点点头,把陶罐放在石头上,又从怀里掏出幽河苔和带来的草药。那些草药是他昨天在山里采的,用布小心地包着,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有清热的溪兰草,有镇咳的野枇杷叶,还有止血的凝血花,都是老药师药方上的必备品。他小心翼翼地把幽河苔撕碎,放进陶罐里,又按老药师教的比例,依次加入其他草药,动作认真而专注,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琼斯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却在他手忙脚乱地找东西垫陶罐时,默默递过一块平整的石块当灶台,又找来一些干燥的枯枝,堆在石块旁边。龙爪摩擦的瞬间,枯枝突然燃起幽蓝的火苗,不像普通火焰那样灼热,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刚好能煮沸陶罐里的水。 “你怎么做到的?”海伦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以前生火总要费半天劲,还经常被烟呛得咳嗽。琼斯瞥了他一眼,没回答,却把火苗调得更稳了些。火光跳动着,映在两人脸上,带来一丝暖意。海伦守在陶罐边,看着草药在水里翻滚,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琼斯的轮廓。他突然想起老药师说过,幽河苔和灵蕨是共生的,有幽河苔的地方,附近一定有灵蕨,它们像一对孪生兄弟,总是生长在一起,互相滋养。 “琼斯,”海伦抬头看向洞口,火光在他的白瞳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火焰,“你说这里附近会不会有灵蕨?老药师说幽河苔和灵蕨是一起生长的。” 琼斯靠在洞壁上,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听见他的话,眼皮动了动:“灵蕨要长在有活水和阳光的地方,这里只有暗河渗进来的死水,太阴暗了,长不出来。”他对植物的了解似乎比海伦多得多,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那我们要去哪里找?”海伦追问,心里充满了期待,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暗河源头。”琼斯睁开眼,深紫色的瞳孔在火光里显得柔和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那里有瀑布,有阳光,水流也干净,应该有灵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在描述一个熟悉的地方。海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星:“那我们找到药,救了这孩子,就去暗河源头?” 琼斯看着他,没有拒绝,点点头:“可以。” 海伦手一挥,像是下达了某种指令:“那我们快点熬药!” 他专注地盯着陶罐,看着草药汁渐渐变成深绿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浓郁的药香,比他之前熬的任何一次都要醇厚。这香味里有幽河苔的清冽,有溪兰草的微苦,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像老药师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 “差不多了。”海伦小心翼翼地把陶罐从火上拿下来,用布裹着罐底,避免烫伤。他舀出一小勺药汁,吹了吹,试了试温度,然后走到孩子身边,想喂他喝下去。孩子却牙关紧闭,怎么也喂不进去。猎户急得直掉眼泪,不停地用袖子擦着脸:“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海伦皱起眉头,看向琼斯。琼斯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按住孩子的下巴,指尖微微用力。孩子的嘴竟然慢慢张开了,虽然只是一条小缝,却足够喂药了。海伦连忙把药汁一点点滴进去,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药汁喂完没多久,孩子的脸色就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平稳,不再像刚才那样急促。猎户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给他们磕头:“谢谢……谢谢两位小先生……你们是活菩萨啊……” 海伦笑了笑,白头发在火光里显得格外柔软。他转头看向琼斯,发现对方也在看他,深紫色的瞳孔里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雾里的光,看不真切。 “现在可以去暗河源头了吗?”海伦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干劲。琼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确定还要去?找到灵蕨至少要两天,你的脚……”他的目光落在海伦的脚上,那里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奔跑又裂开了,血染红了破旧的草鞋。海伦低头看了看脚,确实很疼,但他摇了摇头:“老药师还在等我,镇上还有很多人等着药。”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还欠你药钱。” 琼斯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忍住了。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陶罐碎片,扔进洞穴深处:“走吧。” 猎户想跟着一起去,却被琼斯拦住了:“你带孩子回去,把剩下的药汁分给镇上的人,告诉他们,两天后会有更多的药。”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猎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洞穴里又只剩下海伦和琼斯两个人,只有火光在墙壁上跳动,映出两个拉长的影子。琼斯突然走到海伦面前,蹲下身,抓住他的脚踝。海伦吓了一跳,想缩回脚,却被他按住了。“别动。”琼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的指尖泛着淡淡的蓝光,轻轻触碰海伦脚上的伤口。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疼痛竟然减轻了很多。海伦惊讶地看着他手腕上的鳞片,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不像之前那样冰冷可怖了。 “龙的力量,不止能伤人。”琼斯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指尖很稳,动作轻柔得不像个龙少年,倒像个经验丰富的医者。伤口处理好后,琼斯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条,递给海伦:“包上吧,别再弄脏了。” 海伦接过布条,低头包扎伤口,声音闷闷的:“谢谢。” “先别急着谢。”琼斯走到洞口,掀起藤蔓,“暗河源头的路比这里难走十倍,要是你拖后腿,我还是会把你扔给水怪。” 海伦笑了笑,白瞳里闪着光:“不会的。” 两人走出洞穴时,雾已经淡了很多,能看清远处的山峦轮廓。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打碎的金箔。琼斯走在前面,步伐依旧很快,但海伦能感觉到,他在刻意放慢速度,等自己跟上。山路越来越陡峭,有些地方几乎是垂直的岩壁。琼斯像只敏捷的黑豹,几下就爬了上去,然后回头伸出手。海伦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他的手。琼斯的手心很烫,带着龙特有的温度,握住他的瞬间,一股力量涌过来,轻松地把他拉了上去。 “抓紧了。”琼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海伦点点头,紧紧抓住他的手。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海伦的白发染成了金色,把琼斯的黑发镀上了一层光晕。爬到半山腰时,他们停下来休息。琼斯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扔给海伦。海伦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发现里面的水带着淡淡的甜味,不像暗河的水那样苦涩。 “这是哪里的水?”海伦好奇地问。 “暗河源头的水。”琼斯靠在一棵树上,仰头喝着水,喉结滚动,“我昨天去探过路。” 海伦愣住了:“你早就知道灵蕨在那里?” 琼斯瞥了他一眼:“猜的。” 海伦笑了笑,没再追问。他知道琼斯只是嘴硬,其实早就为找药做了准备。这个龙少年,不像古籍里说的那样凶暴,也不像他自己表现得那样冷漠,他的心里藏着一片柔软的地方,只是被坚硬的鳞片和冰冷的语气掩盖了。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往上走。一路上,琼斯给海伦讲了很多关于草药的知识,哪些草有毒,哪些花能治病,哪些植物只在特定的环境里生长。海伦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或者提出自己的疑问。他发现琼斯懂得真多,比老药师讲的还要详细,好像他天生就认识这些植物。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海伦忍不住问。琼斯的脚步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以前……我母亲教我的。”他没多说,海伦也没多问,只是觉得,这个龙少年的过去,一定不像他表现得那样简单。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看到了暗河源头。那是一个巨大的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像一条白色的巨龙,落入下面的深潭里,溅起无数水花。阳光洒在瀑布上,折射出一道美丽的彩虹,横跨在潭水之上,像一座七彩的桥。潭边的岩石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郁郁葱葱,充满了生机。 “这里真美。”海伦感叹道,白瞳里映着彩虹,像藏着整个天空。琼斯没说话,目光却在潭边的岩石上搜索着。突然,他眼睛一亮,指着一块靠近瀑布的岩石:“那里!” 海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岩石上长着几株奇特的植物,它们的叶片呈碧绿色,边缘带着银色的绒毛,根须上缠绕着银色的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灵蕨!”海伦激动地喊了出来,像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珍宝。两人快步走到岩石边。灵蕨生长的地方很危险,靠近瀑布的水流,脚下的岩石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琼斯先跳了过去,然后回头伸出手:“过来。” 海伦深吸一口气,抓住他的手。琼斯的手很稳,牢牢地握住他,把他拉到岩石上。两人蹲在灵蕨旁边,看着这神奇的植物,都没有说话,只有瀑布的轰鸣声在耳边回荡。 “终于找到了。”海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眼眶有些湿润。老药师有救了,镇上的人也有救了。琼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采摘灵蕨。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只采摘了一部分,留下了足够的根须,让它们能继续生长。 “够了吗?”琼斯问。海伦点点头:“够了,这些能熬很多药了。” 两人离开岩石,坐在潭边休息。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了橙红色,瀑布的水花在夕阳下像撒了一把金粉。海伦看着潭水里的倒影,自己的白发和琼斯的黑发挨在一起,像一幅和谐的画。 “琼斯,”海伦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琼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母亲以前说过,荒气泛滥,不只是人类的灾难,也是所有生灵的灾难。龙虽然强大,但也不能独善其身。”他顿了顿,看向海伦,“而且,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怪物。” 海伦笑了笑,白瞳里闪着光:“你也不像古籍里说的那样,是个灾星。”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夕阳的光芒洒在他们脸上,温暖而柔和,像老药师的手掌,像洞穴里的火光,像琼斯手心的温度。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带着灵蕨和幽河苔下山了。回到镇上时,海伦惊讶地发现,镇上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厌恶和恐惧,而是带着一丝感激和愧疚。猎户把琼斯的话传给了大家,还告诉他们,是海伦和琼斯一起找到的药,救了他的孩子。老药师喝了加了灵蕨的药汁后,很快就醒了过来。他看着海伦和琼斯,欣慰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们能做到。” 接下来的几天,海伦和琼斯一起熬药,分发给镇上的人。疫病渐渐得到了控制,咳嗽声越来越少,镇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孩子们不再追着海伦扔石头,而是围着他,好奇地问山里的事情;大人们见了琼斯,也会主动打招呼,递上自家做的食物。海伦的白发依旧显眼,但镇上的人再也没有叫过他“怪物”;琼斯的鳞片偶尔会露出来,但大家只是好奇地看一眼,再也没有害怕和恐惧。一个清晨,海伦和琼斯坐在老药师的药铺里,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琼斯,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海伦问。琼斯看着窗外,深紫色的瞳孔里映着天空的颜色:“我不知道。或许会去看看这个世界,或许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海伦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碾子:“老药师说,外面还有很多地方有荒气,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 琼斯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你想跟我一起去?” 海伦抬起头,白瞳里亮得惊人:“可以吗?” 琼斯笑了,这是海伦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笑容,像暗河源头的彩虹,美丽而耀眼:“可以。” 他们收拾好行囊,里面装着老药师给的药书和一些草药种子。镇上的人来送他们,猎户给了他们一些干粮,裁缝给他们缝补了衣服,连之前骂过海伦的寡妇,也送来了一小袋坚果,红着脸说了句“谢谢”。海伦和琼斯沿着暗河出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海伦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像一朵白色的云;琼斯的黑发贴在颈侧,偶尔露出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困难,但他们知道,只要一起走下去,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就像幽河苔和灵蕨,相互陪伴,相互滋养,在这个充满荒气的世界里,绽放出属于他们的光芒。暗河的雾又开始升起,但这一次,海伦不再觉得寒冷和孤独。因为他身边有琼斯,有龙的温度,有一起走下去的勇气。而琼斯也知道,这个白发少年,会像光一样,照亮他曾经黑暗的世界,让他明白,龙的力量,不止能用来毁灭,还能用来守护。他们沿着暗河走了三日,雾气渐渐被晨光驱散,露出沿岸连绵的芦苇荡。海伦踩着琼斯用龙爪劈开的路径,白头发上沾着芦花,像落了层碎雪。琼斯走在前面,墨色衣摆扫过带露的草叶,偶尔回头看他,深紫色瞳孔里映着流动的河水。 “前面是风鸣国地界。”琼斯突然停步,指着远处盘旋的沙暴,“老龙说那里的风沙会吞噬记忆,但沙底藏着能净化荒气的风之晶。” 海伦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灵蕨种子,指尖触到老药师塞给他的羊皮卷——上面画着十国地图,每个国度都标着奇怪的符号。“老药师说风之晶要和活水同用。”他晃了晃腰间的水囊,里面暗河源头的水还剩大半,“咱们刚好凑齐。” 琼斯的龙尾在身后轻轻扫过芦苇,带起一串露珠。他突然伸手,把海伦发间的芦花摘下来,动作快得像错觉。“走了,”他转身往沙暴方向走,声音里藏着笑意,“别让风把你的记性也刮跑了。” 海伦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趟旅程或许比想象中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