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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是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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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珀完成了一次褪皮,长大了一些,也恢复了少许关于种族的记忆。
她是一只纳迦里安,一只人们口中的怪物,来自阳光永无法抵达的深渊海沟。
那里很黑,很安静。
在遥远的,未被封印禁锢的年代,纳迦里安一族是海洋深处的顶级掠食者,她们最擅长的武器并非尖牙利爪,而是欺骗。
她们会模拟出小人鱼最柔美的姿态,用那份楚楚可怜引诱猎物靠近,然后在猎物的同情与怜爱中,贪婪地吸食对方饱满的情绪。
恐惧,喜悦,迷恋,绝望……
那都是她们的美味珍馐。
当情感被榨干,猎物只剩下空洞的躯壳,便是她们享用最终血肉盛宴的时刻。
但每次冬季的褪皮期,她们的鳞片都会不受控制的掉落,属于纳迦里安本体的黑金色鳞片便会重现,那是深渊赐予她们的生存铠甲和武器。
但安珀很讨厌它们。
在纳迦里安族中,安珀其实还只是一只尚未成熟的幼兽,更因为整个种族早已濒临灭绝,自诞生起就未曾接触过任何同族。
那些刻在基因里的狩猎本能,对她而言不过是沉睡在潜意识深处的冲动,从未被真正唤醒。
对“模拟”这项种族天赋的需求,也早已从致命的捕猎工具,转变为想要让薇拉的目光多停留片刻。
爱这一情绪的味道,安珀第一次尝到。
有点甜甜的,还有点苦苦的,融合着眼泪的味道,吃掉后,心里先是暖呼呼的,而后又是酸涩,变成很强烈的饥饿感,像一颗未成熟的青杏在胃里翻滚。
爱这一情绪吃不饱,还想要,更多。
安珀改成坐,她捧起薇拉的脸颊,在薇拉有些呆愣的眼神中直率的表达自己的需求:“我还想要一点爱。”
爱?
原来是爱啊,薇拉有些想笑,又有些难过,她说不清这样的难过为何而来,但就是突然的笼罩了她,她又一次摸了摸安珀的头,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忧伤。
安珀是海兽,是纳迦里安族,深海里的捕猎者,早在百年前就该全部被封印的危险存在,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会怎么处理?
如果理智一点,薇拉应该立刻把这件事上报到女巫协会,交出安珀,把自己的嫌疑清除干净,一个收留并饲养纳迦里安的女巫,下场绝不会比纳迦里安本身好多少。
可安珀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清澈,带着一丝初尝“爱”的迷惑和对薇拉全然的信任,她刚才明明可以咬断自己的喉咙,像传说中的纳迦里安那样吃掉她,可她只是那样轻轻的蹭着。
薇拉不想失去安珀,可是她真的能自私地将安珀留在身边吗?
纳迦里安的天性属于深邃的海洋和无垠的猎场。
将她禁锢在这小小的石塔里,用人类的食物喂养,用人类的规则教导,让她压抑甚至遗忘掉属于深海的本能,这难道不是在亲手扼杀安珀的本质吗?
最终,她会不会变成一只被豢养的,失去了灵魂的“宠物”,一只不再像纳迦里安的纳迦里安。
可是现在太冷了,至少度过这个冬天吧,薇拉在心里决定好,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属于她们的冬天,她一定要好好度过。
薇拉开始加倍珍惜与安珀共处的每一秒,她陪她看整个下午的雪景,给她讲更长的故事,尝试做更多她可能喜欢的食物,安珀感觉到薇拉情绪的变化,那浓烈的“爱”的味道前所未有地充盈着小小的石塔。
每一天,她都感觉自己被薇拉的爱意“喂”得饱饱的,然而,那种奇异的,越饱越饿的感觉也如影随形,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对视,都让她渴求更多,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薇拉问她,爱是什么味道的?
安珀抱着靠垫,下巴搁在上面,认真地思索了好久,鼻尖细微地抽动着,似乎在回忆和分辨,最终给出了一个薇拉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是煎糊了一半的鱼。”
又好吃,又苦。
薇拉笑了笑,问她:“那恨的味道会是什么的呢?”
安珀茫然的摇摇头:“不知道呀,没尝过。”
她皱着眉,努力想象了一下:“嗯,可能,是全部烤焦的鱼,只剩苦味,还有点扎喉咙。”
冬天快结束时,她的围巾上被薇拉绣了一朵小小的花,是浅蓝色的,安珀问这是什么花,薇拉说,是安珀花。
安珀立刻眼睛亮晶晶地抬头:“我也想要一朵薇拉花。”
薇拉摇摇头,她摸摸安珀的头,说:“安珀,你要长大啦。”
长大。
长大有什么好的?
安珀不想长大,她耍赖皮窝在薇拉的怀里,玩着她的手指,薇拉任由她抱着,声音轻轻的,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长大安珀就会变得好厉害,想去哪里都可以啦,深海也好,遥远的海湾也好,都能自由地去了。”
安珀点点头,扬起脑袋问:“那长大,可以在有尾巴时也上床吗?”
薇拉看着她天真的模样,胸口一阵刺痛,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孩子气的问题,只是拿起那用魔法保存着春日气息的小小花环,将它戴在安珀头顶。
“春天到啦,安珀。”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一不注意就要同时间一起溜走了,安珀挨的近了一些,她茫然的看着薇拉渐渐泛红的眼眶,焦急的握住她的手腕,她不知道薇拉为什么难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能慌乱的握住薇拉的手腕,笨拙地凑上去,柔软的唇瓣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印在薇拉的眼尾,将那滚烫苦涩的液体,连同薇拉无法言说的悲伤,一起吻去。
春天的中旬,薇拉终于将安珀送到了另一处海域。
安珀不知道薇拉为什么不带自己回石塔,反而是来这个奇怪的地方,还指着大海说,回家。
那不是她的家
安珀不愿意去,可薇拉变得好难过,她的味道变得有酸又苦,安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靠近,可以前的撒娇招数全都不管用了。
薇拉说,走。
安珀被这从未有过的冰冷口吻吓到了,她只好顺从的下了船,围着小小的船转了一圈,扒着船沿看向薇拉,问:“薇拉,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薇拉不敢说。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冬天。”
安珀泡在海水里,呆呆的看着小船迅速远离。
冬天很远的,纳迦里安族多数会冬眠,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睡过去,时间的概念会变得模糊,安珀也许就不会再等了吧。
书里说,人会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
那么二十一天,也许就可以习惯和一个人分别了吧。
薇拉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她培育着蘑菇,翻看着魔法书,把自己封在长长的魔法袍里,分不清黑夜和白昼。
偶尔某一天,会觉得自己这样不行,要振作一点,于是开始定闹钟,早早的起来,做一份尽量营养均衡的早餐。
然后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吃完后,巨大的空虚感会再次将她吞噬,她就开始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缩进被窝里补觉,睡醒后又开始懊恼自己浪费时间。
偶然一次照照镜子,嘿,好沧桑。
纳迦里安的寿命很漫长。
如果再见的话,说不准她就成了老婆婆?到时候白发苍苍的,杵着拐杖,见到依旧漂亮的有活力的安珀,她该说什么呢?
说,嗨,好久不见?
多么苍白无力,而安珀会怎么看她呢,一个背弃了承诺的卑鄙骗子?
又或者,会把她忘掉,疑惑的问,咦,这个奇怪的老太太是谁?
薇拉再一次出门,雪已经又一次覆盖大地,她走了两步,觉得好冷,于是关门又缩回被窝里。
有猫头鹰来送信,这大冷天的也真是不容易,薇拉喂了一把零食,拆开信,发现是女巫协会寄来的。
先是宣布,最高魔法已经被研制出来。
但不是用小人鱼的声音,而是用了其他的材料,薇拉翻过一页,看到这位优秀的女巫名叫芙露。
对于使用魔药代替人鱼声音这件事,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菜就多练。”
薇拉忍不住笑了笑,还真是简洁。
原来以为很严重的事,这样就可以解决啊。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模糊视线的水汽,眼球传来一阵干涩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沙砾在摩擦着。
她不得不抬起手,用指关节用力的,反复的揉压着酸胀的眼窝,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突如其来的脆弱和不适一并揉碎。
“嘶……”
她吸了口气,胸腔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像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一定是昨天……没睡好吧。”
薇拉站起身来,动作带着一丝虚浮,她将那封仿佛变得有些烫手的信纸随手放在桌上,不再去看它,转身逃也似的走向床铺,掀开被子,将自己蜷缩着埋了进去,像一只急于躲进壳里的蜗牛。
睡一觉。
对,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