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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自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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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没有立刻转身。
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客厅里,只剩下他和纪书漾压抑的呼吸声。
纪书漾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他能感觉到纪时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他想起陈飞宇最后那句“高三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想起地上散落的钱和药片,想起昨夜自己失控的嘶吼和质问……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再次将他淹没。
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纪时泽终于动了。
他拎着药袋,脚步依旧有些虚浮,沉默地走向厨房。
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响起。
他倒了一杯水,就着冷水吞下几颗药片。
放下水杯,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僵立在那里的纪书漾身上。
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脆弱,肩膀微微塌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纪时泽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纪书漾的后脑勺,那道在昏暗光线下曾看到的淤痕,此刻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更加清晰——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块铜钱大小的青紫,微微隆起。
是他推的啊。
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狠狠攥了一把。
昨夜失控的瞬间,纪书漾向后摔倒,后脑撞在衣柜角上发出的那声闷响,清晰地在他耳边回放。
他闭了闭眼,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胃部再次翻搅的不适。
“……头,”纪时泽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还疼吗?”
纪书漾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到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后脑,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放下,慌乱地摇头:“不……不疼了,哥。”
那动作里的惊惶和刻意掩饰的疼痛,像针一样扎在纪时泽心上。
他没有再追问。
沉默地走到沙发边,拿起昨晚纪书漾给他盖过的那条薄毯,又走回纪书漾身边。
“去沙发上躺会儿。”纪时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他将薄毯塞到纪书漾手里,“毯子盖上。”
纪书漾被动地接过毯子,指尖触碰到纪时泽冰凉的手指,又是一颤。
他不敢看纪时泽的眼睛,低着头,像个提线木偶般,挪到沙发边,僵硬地躺下,拉过毯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起来,蜷缩成一团。
薄毯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纪时泽看着沙发上那个裹得严严实实、拒绝交流的隆起,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
他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冰冷的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
客厅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早起鸟鸣和远处城市的模糊噪音。
纪时泽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餐桌上。
那里还残留着昨夜冲突的痕迹——那几张被纪书漾塞给他又被他在狂怒中甩飞的红色钞票,还散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像几片凋零的枯叶。
陈飞宇方才那句带着深意的“有事随时打电话”在耳边回响。
昨晚……或者更早之前,陈飞宇在值班室跟他闲聊时的话,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进脑海:
“唉,老纪,你是不知道,就咱们科新来的那个规培的,心外的小刘,看着挺精神一小伙儿,”陈飞宇当时啃着苹果,语气带着点八卦的唏嘘,“昨儿跟家里出柜了!嚯,闹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他爹妈直接闹到科里来了,他妈哭得差点晕过去,指着他鼻子骂变态、畜生,说白养他了……啧啧,你说这事儿闹的……”
当时纪时泽正对着电脑补一份写得极不顺手的病程记录,胃里隐隐作痛,闻言手指在键盘上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只冷淡地回了一句:“别人的私事,少议论。”
“我这不也是唏嘘嘛!”陈飞宇不以为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老纪,这事儿……搁谁家都是个地震。你说这喜欢同性吧……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小刘那对象我见过一次,也是男的,看着……挺正常的啊……”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怎么就……唉,反正这事儿,难!太难了!摊上了,就是一辈子的坎儿!爹妈那关,社会那关,自己心里那关……”
纪时泽当时只觉得陈飞宇聒噪,那些话像背景噪音一样飘过,并未在他被生存压力挤满的脑子里留下多少痕迹。
他甚至烦躁地打断了他:“飞宇,我很忙。护理记录还差一半。”
“行行行,不打扰您纪大医生救死扶伤!”陈飞宇撇撇嘴,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走开了。
此刻,在清晨冰冷的客厅里,在昨夜那场撕开所有伪装的激烈冲突之后,在弟弟蜷缩在沙发上的姿态面前,陈飞宇那些带着唏嘘和评判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一样,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狠狠扎进纪时泽的心脏。
“变态、畜生……”
“一辈子的坎儿……”
“爹妈那关,社会那关,自己心里那关……”
“白养他了……”
这些冰冷的词语疯狂地旋转、放大,最后凝聚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问号,死死钉在纪时泽的视野中央——他和纪书漾……算什么?
那些被他刻意压抑、强行用“责任”和“保护”包装起来的、深夜里无数次啃噬他心脏的异样情愫——纪书漾依赖地蜷缩在他身边时身体的温热,少年专注看着他时亮得惊人的眼睛,昨夜那带着药粉苦涩和绝望泪水的、笨拙却滚烫的吻……
所有被他强行锁进深渊的念头,此刻被陈飞宇无心的话语粗暴地撬开了锁链,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了出来!
一股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比胃部的绞痛更甚百倍!
比昨夜面对纪书漾的质问时更甚千倍!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也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不敢再看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他倏地站起身,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哐当!”
薄毯下的纪书漾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掀开毯子一角,露出半张惊惶苍白的脸看向纪时泽:“哥?”
纪时泽却像没听见。
他背对着纪书漾,身体绷得死紧,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几乎是逃一般,脚步踉跄地冲进了卫生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紧接着,里面传来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干呕声,还有水龙头被开到最大的、哗哗的冲刷声。
纪书漾僵在沙发上,维持着掀开毯子的姿势,脸色惨白如纸。
哥……怎么了?
是因为他吗?
因为他昨晚那些混账话?
因为他这个甩不掉的拖累?
还是因为……陈飞宇看到了什么?
猜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再次将他淹没。
他慢慢放下毯子,重新将自己裹紧,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小狗,只有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毯子粗糙的表面。
卫生间里,纪时泽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洗手台上,身体因剧烈的呕吐而弓起、颤抖。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陈飞宇那句“小刘出柜了”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反复回响。
他猛地拧开水龙头,掬起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水流顺着下颌滴落,混合着眼角无法控制的、滚烫的液体。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