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Librete

2、哥，你会走吗？

　　医院的太平间在地下二层。
　　空气比急诊室更加阴冷潮湿，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
　　灯光照亮了狭长的走廊，显得异常压抑。
　　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等在那里。
　　“纪凯和纪云的家属？”工作人员的声音平板无波。
　　“是。”纪时泽的声音同样平板，他挺直了背脊，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但那挺直更像是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
　　工作人员点点头，拿出登记簿：“纪凯先生遗体在B-07柜。纪云女士稍后会送到，安排在B-08。需要确认遗体身份，签字，也请您节哀。”
　　纪书漾紧紧贴在纪时泽身后，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眼神惊恐地扫过那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柜门。
　　纪时泽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工作人员拉开了B-07柜门。
　　沉重的金属抽屉滑出，上面覆盖着白色的裹尸布。
　　他掀开布的一角，露出纪凯那张曾经温和带笑的脸。
　　此刻，那张脸灰白僵硬，额角和脸颊有着明显的撞击伤痕和淤青，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爸……”纪时泽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在喉咙里。
　　他看着父亲平静却冰冷的遗容，那个总是默默支持他、接纳了纪云母子的男人……
　　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袭来，他猛地别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强行压下涌到喉头的呜咽。
　　纪书漾只看了一眼，就猛地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把脸死死埋在纪时泽的后背上。
　　他甚至不敢看第二眼。
　　“确认是纪凯先生吗？”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
　　纪时泽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血红的死寂。
　　“是。”
　　工作人员示意他在登记簿上签字。
　　纪时泽的手抖得厉害，签下的名字比之前更扭曲。
　　就在这时，推车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另一名工作人员推着一张移动床过来，上面躺着刚被送下来的纪云，同样覆盖着白布。
　　“纪云女士，B-08。”工作人员说着，拉开了相邻的柜门，准备将遗体移入。
　　看着母亲的遗体被推向那个冰冷的金属抽屉，纪书漾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从纪时泽身后冲出来，扑到移动床边，死死抓住床沿，哭喊着：“妈！别放进去！那里太冷了！妈！求求你们别放她进去！”
　　他的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无助和对冰冷死亡的恐惧。
　　工作人员皱了皱眉，看向纪时泽，带着一丝无奈：“先生，这……”
　　纪时泽快步上前，用力抱住几乎要瘫倒在地的弟弟，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阻止他扑向遗体。
　　阻止他靠近死亡。
　　他应当在生处，当共生，当拥抱那个明天。
　　他对着工作人员，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促和疲惫：“对不起！……我们确认！麻烦你们……请尽快吧。”
　　他几乎是半强迫地将纪书漾从移动床边拉开，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体，不让他再看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纪书漾在他怀里挣扎哭喊，力气却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身体的剧烈颤抖。
　　纪时泽一边紧紧抱着弟弟，一边在纪云遗体的确认单上飞快地签下名字。
　　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每一笔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刻下伤痕。
　　每一个笔画都是刨开自己。
　　纪凯和纪云，这对半路夫妻，最终以这种方式，冰冷地躺在相邻的金属抽屉里，被锁在了太平间的黑暗之中。
　　还未到长眠时。

　　手续终于办完。
　　工作人员递给他们几张单据和一个冰冷的联系卡片：“后续火化、殡葬事宜，请尽快联系殡仪馆。遗体在这里最多存放三天。”
　　“谢谢。”纪时泽麻木地接过，感觉那几张纸有点烫手。
　　他低头看着怀里几乎虚脱、只剩下微弱抽泣的纪书漾，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瞬间将他吞没。

　　他半抱着纪书漾，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踉跄地走出那阴冷压抑的地下空间。
　　重新回到医院一楼大厅，外面城市夜晚的喧嚣和灯火透过玻璃门传来，却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
　　冷风从门口灌入，让纪书漾打了个寒噤，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
　　纪时泽沉默地拉着他，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司机在那里等客，看到他们更加失魂落魄的样子，尤其是纪书漾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死灰般的眼神，叹了口气，默默地打开了后车门。
　　纪时泽几乎是半抱半推地将沉重得像灌了铅的纪书漾塞进后座，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重重地关上车门。
　　狭小的空间再次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
　　车子启动，汇入夜晚的车流。
　　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掠过，像一场光怪陆离、与己无关的默片。
　　纪书漾蜷缩在角落，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颤抖。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身边同样疲惫不堪、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虚无的纪时泽。
　　那张他仰望的、视为依靠和山岳的脸，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脆弱、茫然和一种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纪书漾，比在太平间里更甚。
　　他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纪叔叔……
　　那个冰冷的金属抽屉隔绝了他与这世上最后一丝血脉亲情的联系。
　　这个世界瞬间变得冰冷而空旷，只剩下身边这个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在此刻成为他唯一亲人的哥哥。
　　他像是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纪时泽身边靠了靠，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轻抓住了纪时泽垂在身侧、同样冰冷僵硬的手。
　　纪时泽的手指猛地一颤，却没有抽开。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弟弟。
　　纪书漾的脸上泪痕早已干涸，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眼睛红肿不堪。

　　“哥……”纪书漾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对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绝望的确认，“……妈走了……纪叔叔也走了……他们都走了……”
　　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恐惧几乎让他窒息，他紧紧抓住纪时泽的手，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肤，仿佛要将彼此烙印进骨血里，问出了那个此刻唯一占据他全部心神的问题，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哥哥……你也会走吗？”

　　纪时泽看着弟弟紧闭双眼却泪流不止的脸。他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了纪书漾的手。
　　那力道大得让纪书漾吃痛地微微睁开了红肿的眼睛，茫然又恐惧地看着他。
　　纪时泽迎上弟弟的目光。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灭顶的悲伤、沉重的责任、对未来的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感觉。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最终挤出两个字，像是一个沉甸甸的、将自己余生都押上去的誓言：
　　“不会。”
　　誓言已成，恪守一世。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纪书漾怔怔地看着纪时泽。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纪时泽的手，那是连接他与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连接，然后，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地埋进了纪时泽的衣袖里。
　　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但那崩溃的呜咽，似乎被这个简单的动作和那个沉重的承诺，暂时地、艰难地堵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合十][合十][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