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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无肠公子 ...


  •   不久,萧三领着兰姝来了,人已到齐开始入座。

      兰姝和一群孩子不大熟悉,惜予将她交给宁宜,让她坐在宁、平之间。

      平宜刚陪着兰姝坐下,仲君怀就出现在她左手边。

      “Hey, Ursula~”他咧着一口白牙,憋笑得雀斑都泛了红。

      平宜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不看他。

      开席之后,凉菜一道道呈上,其中有道乳腐呛虾,上了桌,青虾满瓮乱跳,好不热闹,仲君怀只凑上去瞧了一眼,吓得整个人往后仰去。

      一桌除了他尽是江南长大的孩子,各个甘之若饴,良方大啖特啖时,仲君怀眉头拧成了大麻花,一副看刽子手的眼神盯着人家。

      平宜特意搛了一只动静大的虾,趁他不注意猛地怼到鼻尖上,仲君怀哇的大吼一声站起来,脸都吓透明了,三魂七魄飞走一半。

      满桌大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平宜畅快之极,指着他捧腹大笑起来。

      良方将仲君怀拽回座上,无奈道:“你说你,惹她作甚?回回都吃瘪。”

      —·—

      那头他姐姐君黛也吃不惯生虾,只抿了一口,便觉得腥臭难忍,扭头悄悄吐了出来。

      见左手边的凭儿筷上正搛着一只,忙阻止道:“快别吃,这虾八成不新鲜了。”

      “不会吧?”凭儿将信将疑送入口中,虾肉鲜嫩密实,又遭乳腐、白酒腌入,咸辣鲜美。可君黛却嫌得不行,掩鼻欲吐。

      凭儿替她顺背,心底有了自己的揣测,悄声问:“你最近一次月信几时来的?”

      君黛有些害羞,“这……一直不大准,有些记不清了。”

      “这都能忘?”凭儿笑道,“去找个大夫搭搭脉吧,说不定要听到好消息了。”

      凭儿左手边的宋大夫人听见她二人对话,凑过来问君黛:“不舒服?要不要紧啊?”

      “大嫂,你不是跟家里学过几天中医,会搭脉吗?”桌面下君黛的手在经过凭儿伸到了宋大夫人面前。

      大夫人将手扣上去,一搭脉,笑着拍拍她的腕子,“有了。”

      “有什么了?”君黛问。

      令宋大夫人和凭儿哭笑不得,大夫人说:“还能有什么?孩子呗。”

      君黛愣了愣,转身去拽了拽宋二,又转回来对着大太太,“大嫂,你再跟他说一遍。”宋大夫人笑着对满脸茫然的宋二又宣布了一遍。

      君黛有喜的好消息顷刻间传遍雅间,众人接连起身恭贺宋家即将添丁进口。

      宋大夫人喜笑颜开,嘴上不忘打趣君黛没口福,“等会还有阳澄湖大闸蟹呢,听说华懋是跟王宝和酒家一处进的货,那蟹只只青背黄毛,这还不算什么新奇,稀罕的是他家竟能一直把蟹养到现在。”

      君黛问为什么她不能吃。

      宋二插嘴道:“老人都说孕妇吃蟹,孩子将来横着生出来!”

      惜予解释道:“别听他瞎讲,什么横着竖着的。螃蟹生冷,孕妇不好多吃罢了。”

      宋大说:“不吃也罢,养到冬天的瘦蟹也没什么吃头。”

      大夫人瞪了他一眼,人家请客,你说“没什么吃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拆台啊?

      宋大连忙向谢老爷解释,他没这意思。萧三笑着让他快快以酒谢罪。

      —·—

      此时雅间的门应声而开,宋大太太笑道:“没准是蟹来了!”

      未曾想,来的不是无肠公子,而是一尊大佛——华懋酒家的李老板。

      李老板瞄准了主位的谢老爷,笑吟吟地引着身后两位宾客进入雅间。

      平宜一眼看到那件紫地金梅和服,布料上金线的光芒随着日本女人微小的步幅一闪一闪地颤动着。

      李老板站在谢老爷与萧三的坐席之间,向他引见:“森田先生和他的夫人,久慕谢老您的名声,特来拜访。”

      “我一个糟老头子,当不起。”谢老爷意兴阑珊摆摆手。

      森田先生看向席间沉默的王遗时,笑道:“好巧啊,王教授。之前没能与你共事,我一直很遗憾。”

      令所有人惊讶,他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语。众人的反应取悦到森田先生,他不吝分享道,“我在旅顺长大。那里可以说是继东京之后我的第二故乡。”

      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又绕回来继续说明来意,“中国的文物器具之美,令人心醉神迷。我久闻弗届斋主人之名,日前偶获一副于右老墨宝,听闻是其藏品,我心生晤会之念。”

      同好相交,对方又态度诚恳,谢老爷却欢喜不起来。

      眼看场子要冷下来,李老板正发愁,想想已经得罪了熟客,不好再惹日本人不快,否则生意还做不做。他豁出去,屈身以方言求谢老爷:“您老敬他一杯吧,求您搭救我了。”

      谢老爷犹豫之际,萧三端着酒杯起身,“我世叔不胜酒力,请森田先生见谅,允我代劳。”

      李老板见机转而吹嘘萧三的尊贵身份,能耐又如何大,并非什么阿猫阿狗之流,不让森田觉得被怠慢。

      谢老爷眼神示意萧三坐下,自己起身,“森田先生如此盛情,老头我怎好拂意?”说罢提杯,与森田共饮。

      森田这下可谓满意,领着妻子告辞。

      他们前脚走,后脚范觉容就溜了进来。

      谢老爷见他,冷声道:“就知道少不了你。”

      “都是李纯义那家伙,日本人说甲,他非要应和出个乙丙丁来。森田跟人聊收藏,他哪里懂这些,居然拿我和他说过一嘴您的斋号来献宝,还说您今晚也在这。这下可好,人家慕名非要来见,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领过来。他自知理亏,特让我来赔礼,从今天这顿算起,往后咱家人来华懋永远半折。”

      “你也别急着把自己摘个干净,”谢老爷看穿范觉容的小心思,“做生意,吃相不能太难看了。”

      范觉容又连声赔不是,又说今天这两桌都挂他账上。谢老爷拂了他的好意,他只好借故店里忙,悻悻离去。

      雅间的门关上,谢老爷悠悠落座。

      见满桌珍馐无人动箸,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他反而开起玩笑来:“那森田一个劲说他多么钟爱中国的文化,要我看,不过是吹牛。”

      宋二问:“谢叔的眼莫非是照妖镜?什么魑魅魍魉一眼都教看穿了。”

      “小家伙拿我消遣呢!也不怕告诉你,我那杯酒还剩一半,拿来敬他,他竟还笑得出!”

      君黛不解,宋二解释:“半杯酒是敬给死人的。”

      君黛掩嘴,谢老爷见她惊讶,哈哈笑了起来,满桌的气氛也随之松快了起来。

      —·—

      良白对宁宜说:“咱们会不会太刻薄,毕竟日本人也好,李老板也罢,都没有什么恶意。”

      宁宜不赞同,与她说:“森田先生就是个笑面虎。你有所不知,我们到店的时候,在楼下遇见几个玩球的日本孩子,他们觉得平平踢得好,竟可惜她是个中国人,家里不让和中国人玩。”

      “还有这事?”良白愕然。

      “森田对爷爷看似礼遇有加,实则处处透露出垂幸的姿态。”宁宜看得透彻。

      仲君怀深有同感,“就跟美国人看爱尔兰人,爱尔兰人看华人,脸上再客气,心里总归觉得眼前的人低自己一等。哪怕你有些能耐,这份轻视也并不会消失,只是变得更隐蔽,不易觉察罢了。”

      宁宜招呼大家伙快多多地吃,“往后怕是吃不着华懋的菜了。”

      “为什么?”仲君怀夹了一筷子问。

      “如今物资紧张,华懋却依旧宾客盈门,珍馐满桌。看方才李老板对日本人殷勤小意,我方才悟了,华懋的生意兴许走了日本人的路子。哪怕是为生计所迫,以爷爷的脾气,往后再不会来了。”

      平宜没有参与讨论,她望向另一桌。

      大人们说说笑笑,可他们的眼底有一层抹不去的阴悒,像透明玻璃糖纸上展不平的褶皱。

      她想起陈横。陈横的眼清朗如万里高秋,盛满了驱逐阴霾,抚平褶皱的一往无前的风雷意气。

      她突然意识到,大人们原来在哭,为这片土地而哭。陈横想要的是拯救,是新生,所以他顾不上伤心。

      她突然起身,姐姐问她:“你想做什么?”

      “给爷爷点杯菊花茶去。”

      仲君怀说:“我也去!”

      —·—

      得知陈横推了邀请,平宜本打算亲自再去请他,被姆妈拦下。

      姆妈说他并非不愿来,实在怕如今的身份给她们家添麻烦。她出门前特意带上皮夹,决定要自己来酬谢陈横。

      平宜走出雅间,要来菜单子,倚在两楼围栏边翻看。

      伙计等她报菜名,她问:“有川菜、湘菜吗?”

      仲君怀乐了,“大小姐,你怎么尽干些西餐馆里要筷子的事儿呢?”

      伙计也有些为难,平宜换个问法,“有辣菜吗?不要八宝辣酱这种。算了,你带我去找大师傅,我问他还比较快。”

      见两人一领一随地往后厨去,仲君怀连忙揪住平宜问:“真要去啊?”

      平宜一把挣开他,仲君怀小媳妇似的跺跺脚,跟了上去。

      没想到华懋的大师傅还真学过几道湘菜,平宜点了一道剁椒鱼,一道辣椒炒肉。

      大师傅笑:“小姐会吃。但凡点个旁的,我还真就不会了。”

      “我带走。”平宜付完钱,合起钱包,又吩咐伙计,“另外,要杯菊花茶,单独挂范老板帐上。”

      仲君怀举拇指“夸”:“真会奚落人呐您。”

      平宜说:“你都要当舅舅了,有点正形吧。”

      “当舅舅怎么了,”仲君怀叉着腰,“管教它又不是我的事,我只带它玩。”

      —·—

      雅间那边,伙计按吩咐将菊花茶端在谢老爷跟前。

      谢老爷说:“送错了,我们没点。”

      惜予看了眼隔壁桌空着的两个座位,“爸爸,没错。平平给你点的。”伙计不迭点头。

      此时,平宜和仲君怀一前一后进来。谢老爷喊她过来,指着菊花茶问:“你的手笔?”

      平宜点头,“清清火。”

      谢老爷抓住她的手心“恶狠狠”打了下,“我气量有那么小吗?”

      平宜嘻嘻哈哈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

      君黛侧脸对宋二说:“要是能生个平丫头这样的,就好了。”

      宋二小声应道:“英雄所见略同。”

      萧三也和惜予说:“平宜真是个活宝。兰姝有她一半会来事,我就不至于那么担心。”

      春祈已经同意接受手术,等出了院,萧三送母女俩去美国。春祈继续治疗、休养,兰姝则陪着她,短则数月,多则数年,萧三已经着手为她找学校。

      提起妻子的手术,萧三又说:“全家都认为是你劝解的功劳,等春祈回家,请你来做客,带上善言和孩子们。”

      王遗时和惜予之间隔着杨升夏、奚泮夫妻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萧三交头接耳,越看越心烦意乱。

      升夏不解风情,追着问:“那个森田不会和之前想雇你的森田重工有关系吧?”

      王遗时心不在焉点头,升夏毫不觉得被敷衍,叹道:“我就讲吧,哪有那样巧!”

      王遗时问:“萧三先生人挺不错吧?”

      “何止!”升夏滔滔不绝与他说起营救期间萧三是如何筹划奔忙,他到底是亲眼见证过,说得极其具体详细,全然看不见王遗时越来越暗的双眼。

      他妻子奚泮忙盛了碗汤,“快喝。”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奚泮转而和王遗时提起表外甥女升学的事,升夏一听又来劲,搁下汤勺,瞥了眼对面的宋大,见他正与谢老爷聊得火热,不再顾忌,与王遗时说:“要我说,姐夫真是矛盾得很。他一直恼恨两个弟弟主意太大,连当初奚泮同我相好,亦要着恼。如今到了良白这儿,她还没想好明年考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他竟又不高兴了!嫌女儿没主见,是个软脚蟹。怪伐!也不想想,良白从小什么事都由他这个当爹的做主,长大了能有自己的主意才怪。”

      奚泮没有那么多情绪要抒发,而是询问王遗时,“我瞧着宁宁也快到升学的年纪,她有什么意向吗?”

      这一下把王遗时问住了。他平时只顾着抓宁宜功课,从未关心过女儿的志向所在。

      他连忙扭脸望向孩子们那桌。宁宜恰与良白交头接耳,眉目间已然有几分大人的模样。

      才意识到:他这段时日沉湎于自我的痛苦之中,竟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

      良白正为升学事发愁,席间就宁宜和仲君怀与她年龄最相近,可仲君怀是个不吝的,又没那么熟悉,便只好拉着宁宜倾吐。

      见宁宜耐心且淡定地安慰自己,似乎一点没有被乱了心弦,良白问她:“莫非你心中已有了打算?”

      宁宜说:“我想读师范,将来当个老师。”

      “为什么呢?”良白惊讶于她的坚定。

      宁宜将暑假时在福利院代课的经历说给她听,并说:“姆妈已经知道我想当老师,她非常支持。”

      “真好,”良白羡慕,“我妈什么都听爸的,她也没什么主意。”

      平宜问仲君怀,“你怎么一点都不操心自己的将来?”

      仲君怀说:“读得出书的人才会考虑这些。”他顿了顿,“我家的书已经都让我姐读了,我一上课就打瞌睡。”

      “出息。”

      他拍了拍脸,“小爷我卖相好,将来做个明星不也挺好?你王平宜还得掏钱进电影院看我。”

      平宜不屑地哼了一声,仲君怀反问:“那你又想做什么呢?”

      良方笑话仲君怀:“她才多大,你这样问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这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

      宴席散后,各人归自家去。

      平宜拎着食盒,到了家,托天庆叔给陈横送去。天庆回来说陈横极受用,要他转告谢意。

      平宜摸了摸瘪下去的皮夹子,没话,有点心疼,她姐看出来,笑道:“他怎么能不满意?!都是我阿妹用辛辛苦苦攒的零用钱买来的。看你‘散尽家财’的份上,这个学期的零食,姐姐资助你。”

      平宜高兴地抱住姐姐摇晃,边说:“你最好了!将来若当老师,你的学生就是天下最幸运的学生!”

      “油嘴滑舌。”宁宜也抱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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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