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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为人师表 ...


  •   月光下,极司菲尔路76号方正古雅的门楣下,两扇黑漆马口铁皮大门迎风竦峙。此处曾经是权贵的私产,如今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恐怖所在。

      门背后那些惊心动魄的敌我交锋,种种残酷倍于满清的刑求手段,因之丧命的鲜血淋淋的尸体……像是一套风声鹤唳的肃杀交响乐,上海人日常听着它过日子。

      密不透风的铁皮大门静悄悄地开了,大厅明亮的灯火在门外的地面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路,有三个人依次走出。

      前面两人并着肩,大步流星,尾随其后的那人却拖着脚底,走一步停一步,似不愿与之为伍。

      王遗时扭头看见刘忠麟裹足不前,返回去一把拽住了学生的胳膊,拉着他快步离开七十六号。

      路边一辆别克车循着他们的踪影开过来,在三人面前停定。

      此时三人中最后一位——丁文礼——拉开车门,还不等坐进去,听到身后刘忠麟骂了声“狗汉奸”,他立刻关上车门,转身朝向师生二人,玩味地打量起了刘忠麟。

      王遗时连忙替学生赔罪,刘忠麟却满脸不屑,用挑衅的目光回敬丁文礼。

      丁文礼生得矮胖,叫瘦高个刘忠麟自上而下盯视,气势却丝毫不短,嗤笑一声道:“你这狗脾气不改改,迟早还犯在七十六号手里。”

      刘忠麟不屑,“不过一死,总好过数典忘祖、卖国求荣。”

      “行了!”王遗时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师兄,”丁文礼对王遗时说,“你煞费苦心地救他,只怕到头来还是白费工夫。”

      刘忠麟要为老师说话,被王遗时拉住,丁文礼又说:“韩信忍得□□辱,明成祖尚且猪圈装疯,欲成大事者,哪有连点气都受不得的?半分心思亦不肯敛收的?逞眼下一时意气,若只害自己就算了,没得辜负你老师的苦心。他与我十几年的交情,这可是头一回找我帮忙。”

      大约想到老师为自己操心奔走,刘忠麟便不再言语。三人一道上了丁文礼的别克车。

      车停在圣约瑟大学外,车门一开,刘忠麟飞快地蹿了下去,再多坐一秒都晦气。王遗时也准备下车,被前座的丁文礼喊住,“师兄,送你回家吧。”

      王遗时摆手笑道:“我自行车还停学校里呢。”他平时乘电车通勤,今天原本要去亚尔培路公寓为惜予取教材,才特意骑车来,没想到竟成了推脱的好借口。

      丁文礼不勉强他,最后再问了一遍:“师兄,我帮了你,你当真不能卖我个面子吗?”

      王遗时说:“今天麻烦你了,你也早些回家。改日登门道谢。”

      丁文礼明了,王遗时已经再二再三拒绝,态度显见的坚定。他透过车窗瞥了眼约大校门,自嘲道:“行。咱们师门,出我一个汉奸就够了。”

      王遗时不知如何回答,丁文礼问:“前阵子老师病了,你可去探视过?他老人家好不好?”

      “年纪大了,在浴室滑一跤,可不就骨折了。好在没磕到脑袋。”王遗时回忆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丁文礼说:“原来是这样。师兄,老师不肯见我。他说,往后再没有我这么个学生了。”语气中难掩失落。

      王遗时不响了。

      丁文礼是他在约大攻读硕士学位时的同门师弟。这位师弟从前可是出了名的爱国青年,每每听见约大老校长“政治不与学术挂钩”的口号,他都嗤之以鼻。

      十来年未见,他摇身一变,竟在南京(伪政府)交通部高就。

      连王遗时也是在报上偶然间得知他被派遣到上海来了。

      立场既已不同,即便师兄弟又在一个城市生活,也已经没有任何聚头的必要了。

      巧的是刘忠麟被捕不久前,丁文礼刚来约大找过王遗时一趟,两人才又重新产生了交集。

      因交通部原先的日本技术顾问被调去满洲,目前正在寻人接替,不拘国籍,有能者优先,顶过这一阵就行。

      丁文礼当即想到了这位同门师兄,王遗时从不谈政事,不参与派系,也没公开表明过立场,或可争取一下。日本方面也早就留意到专业对口的王遗时,交代他极力促成此事。

      当时王遗时一口拒绝,毫无商量余地。但丁文礼并未记恨,在他为了学生上门求救的时候依旧爽快地答应帮忙。

      刘忠麟迟迟没有离去,站在校门前,满脸警惕地盯着车内交谈的二人,时而担忧地看向老师,怕他遭到汉奸为难。

      王遗时下车前,丁文礼又与他说:“师兄,‘不食伪粟,不赴伪诏’,说来简单,真做起来难得很呐。我今日帮你,往后你可得认我这么个师弟。”

      王遗时只说:“今天多亏你搭救,我替我学生谢谢你。”

      关了车门,揽过刘忠麟的肩膀,师生俩齐头向校门走去。

      引擎声一响,刘忠麟回头,已经不见丁文礼的别克。

      王遗时将学生的头扳回去,问他论文方向决定了没有,又提起希望他继续深造的意愿。刘忠麟心不在焉,王遗时只得暗暗叹息,如今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

      当王遗时回到家中,厅里一片漆黑,只沙发边点着一盏灯,惜予在等他。她听见脚步声,起身寻找,王遗时走上前去,突然意识到,“哎呀,!我忘了拿教材。”

      惜予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了。”

      两人携着手在沙发坐下,王遗时将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惜予,惜予听后,只说:“往后不要跟丁文礼来往,今天的事也不可以跟爸爸说,他又要跳脚。”

      王遗时不以为意,“未必吧,咱们家还有个汉奸房客呢。先前说要赶走,不也不了了之了吗?”

      惜予眼神闪烁,心中纠结一番,告诉他楚霄清其实就是陈横,又把来龙去脉说给王遗时。

      王遗时难掩震惊,惜予警告他:“你把嘴闭紧了,漏出去半个字都会害了人家性命。”

      王遗时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由陈横联想到了爱徒刘忠麟,摸着心口,叹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太平的日子啊……”

      —·—

      五月的一个周末,终于到了惜予第一次去福利院上课的日子。

      和惜予一样,宁宜也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随母亲一块去福利院,她自告奋勇往后周末都去那边做一天义工。瑀舟听了也说想去,连仲君怀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非要跟着一块。

      惜予第一次上工,后头便有三个跟班。

      吃早饭的当口,惜予环顾一圈桌面,唯独不见平宜,便问:“平平呢?”

      “还没起呢,”谢老爷说,“你忙你的去,让她睡吧。”

      瑀舟出来拆台:“她一早就出去了,爷爷你不也看见了吗?”

      惜予看向老父亲,谢老爷筷子尖上的一块咸蛋黄掉到桌上,怎么夹都夹不起来,索性搁了筷子,“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你又在为她遮掩什么?”惜予开门见山。

      看她不问出个所以然不罢休的态度,谢老爷塌了架子,软声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王遗时插嘴:“这话说出来,不生气也得生气了。”被谢老爷斜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

      谢老爷搓搓掌心,早饭不吃了,起身向外走,还扭头招呼惜予也过来。

      惜予一直跟到前院,谢老爷才停下脚步,凑到耳边悄声与她道:“她难得有个好朋友,你又不许她见。我叫恩挺配了把钥匙,就在那位邻居隔壁的一栋楼,只比他家高半层。”

      惜予别开头,看着父亲,“这不是闯祸吗?”上海弄堂里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得能从东家的窗头一杆子爬进西家去。

      谢老爷小声说:“她那房间只看得见人家一扇窗,能出啥事?我还千叮万嘱,绝不可到人家里去,她答应我的。你这个女儿顶顶聪明,这点分寸还能不清楚吗?”

      惜予也没辙,抱怨道:“你那套原则呢?怎么一到她那儿就统统失灵——”

      “啰嗦,”谢老爷一甩手,“吃饭去了!”把惜予撇在原地回屋了。

      —·—

      孤儿院距离中西女中不远,惜予领着三个孩子从电车上下来,一路走过去。

      西班牙风格的红砖墙小洋楼前,一位修女装扮、四十上下的女士已经等待着她们。在看见惜予一行不断接近后,她热情地跑出来迎接。她叫海伦娜,棕发碧眼,身材高挑,只比6.1英尺(186)的仲君怀矮半个头,笑容很甜美。

      海伦娜修女来中国已有十八年,说得一口流利的国语,而且入乡随俗,上来就问惜予:“吃过了没?”

      惜予说吃过了,海伦娜修女带着她们进入福利院。

      福利院一共三层,一层是办公室、活动室、食堂和教室,也作接待来客用。二层是修女们的宿舍、婴幼儿卧室和医务室,三层是孩子们的卧室。厨房在主楼后面的辅楼里,仓库则位于地下室,地下室也用于紧急避难。

      目前福利院中一共有五名修女、二十八名孤儿,孩子的数量未来还会持续增加。

      听说宁宜她们三个来做义工,海伦娜喊来一位年龄更长的修女嬷嬷,对她们说:“伊莎贝拉姐妹会带领你们,今天没有什么活,大概就是在食堂布置餐具,给孩子们分派午餐。午后陪伴孩子们玩耍。”

      伊莎贝拉修女的国语没有海伦娜好,听得懂但无法流畅表达,于是更常用英文,她说:“不,眼下厨房还缺削土豆皮的人呢。”

      宁宜说:“我们也可以做。”

      伊莎贝拉修女笑道:“哦,你真是个天使!”

      等伊莎贝拉修女带着三个孩子去厨房,海伦娜修女领惜予来到教室。

      惜予将准备的一提课本和作业本、一盒文具放到讲台上,萧三之前说这些由他包办,惜予坚持要自己出这份钱,弄得萧三很不好意思,说到头来还是让她倒贴钱。

      惜予环顾四周,萧三将教室布置得有模有样,桌椅都配套,还搞来了一整块黑板。

      海伦娜修女向她介绍学生们的情况,“一共有九名孩子,他们的年龄从六岁到十二岁,水平都差不多。”意即全都不认字。

      “不过,”海伦娜修女从讲台抽屉翻出名单递给惜予,“里面有三个孩子,吴阿妹、严小华、朱四宝,比较聪明。他们会说英文,认得字母和一些单词。这个朱四宝,还有一个叫生生的小女孩,特别调皮,一开始可能不太愿意听你的。”

      “你可能不信,我对付调皮小孩的经验特别丰富,不过管不管用就难说了。”惜予撇了撇嘴,海伦娜修女被她逗得哈哈笑。

      惜予认真地过了一遍名单,海伦娜修女说:“如果你准备好,我带孩子们到教室。”

      —·—

      海伦娜修女带着孩子们鱼贯而入,在讲台边分两排站定,位次已经按照身高排过,惜予将他们从矮到高分派去各自座位。

      只剩下三个学生的时候,轮到一个女孩,惜予看她左手牵着一个年纪远小于学龄的女童,女孩紧张地解释:“老师,我妹妹她一定要跟来,不然就哭。”

      那幼儿发现惜予也看着自己,害羞地躲到姐姐的身后,惜予温柔地问:“你多大了?”身后伸出一只小手,比了个三。

      “三岁了啊,那姐姐哥哥们上课,你能不能乖乖地坐在旁边。”

      她姐姐感激地说:“老师,可以的!如果她吵,我带她出去。”惜予让姐妹俩下去坐好,又让其他同学给妹妹拿一把椅子。

      孩子们原本都很拘谨,但在看见新老师对姐妹俩的态度之后,气氛便松弛了不少。惜予按照名单点名的时候,有几个性格活泼的孩子已经暴露本性,开始叽叽喳喳自我介绍,也给惜予介绍其他来上课的朋友。

      叫到名字的学生要到讲台领取课本和文具,惜予点到吴阿妹,只见前排一个瘦弱的女孩站起来,半垂着大脑袋走过来,惜予问她多大了,别的孩子替她回答:“她十二岁了,是最大的。”

      吴阿妹像豆芽一样瘦弱,头发细软发黄,看上去像九、十岁的孩童。惜予既惊讶又心疼,吴阿妹敏锐地察觉到老师的同情,拿过课本飞快地逃回座位上,整堂课都没有再和惜予目光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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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