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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峇迪旗袍 ...
惜予牵着平宜走过杂花弄。
弄堂里,街坊正讲双十节伪市长遭刺的故事,这是今年秋天的大新闻,讨论的热度至今未退,平宜好奇地扎住脚跟,说到行刺的壮士原系伪市长家仆,因不齿主人卖国恶行,在典礼的众目睽睽之下,暴跃而起,冲到台上,一个手起刀落间将狗汉奸头颅斩落。日本高层气得哇哇乱叫,喊来了乌压压的宪兵,不想壮士早已遁走。
讲故事的人好口才,却有些孩子气,他形容那狗汉奸的脑袋满地咕噜乱转,叫恼羞成怒的小日本当皮球一脚踢飞。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就这么滚到台下,那群汉奸物伤其类,一窝蜂全吓跑了。
越说越离谱,听的人却无一个提出质疑,相反都面露喜色,甚至拍手称快。平宜听个尽兴,母女俩继续沿水门汀路向前走,没一会就到了家。
惜予脱下大衣挂好,她穿一条滚细银边的深燕颔蓝衬绒旗袍,皮肤透出瓷一样生冷的白。
身边平宜欣喜地大喊一声“三伯伯”,朝着偏厅的萧三奔去。
今天是双胞胎的两周岁生日,家里设了两桌酒席。萧三问惜予:“这两天都开始放圣诞假,你们娘俩怎么还去学校了?”
惜予走到偏厅,择了那把绿丝绒沙发椅坐下,“老师让她跳级,今天去学校做测试。”
平宜炫耀道:“三伯,我过完圣诞就好去三年级了!”
这时正厅传来王遗时的声音。“欸?这种好消息怎么不先和爸爸说?”他走到惜予身边,身子随性地往沙发椅背上一靠,目光轻飘飘地扫向萧叔涯。但见他穿着深灰色西装,宝蓝石袖扣,他与惜予一样冬天爱穿深而冷的颜色,放一块总莫名地相配。王遗时偏爱温暖的色调,倒像个聒噪的异类了。
惜予问萧五在哪里,萧三说:“楼上陪婶婶打麻将呢。他今天没带钱,刚才输了,谢叔还问他拿什么抵债。”
“爸爸真是促狭。”惜予笑了。
“姆妈,你取笑爷爷,我要告密了!”
萧三看平宜眼里满是欢喜,以开玩笑的语气问她:“给三伯当干女儿好不好?”
惜予和王遗时一愣,不约而同看向平宜。平宜也不再和萧三打闹,在沙发前站直了,认真想了一会,摇头说不好。
这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萧三可算得上陈横离开之后,平宜最喜欢的“大朋友”了。气氛一时冷在那儿,王遗时正想缓和两句,平宜开口了:“我就是觉着这样不大好。”
“怎么不好?”萧叔涯耐心问道。
“董家婶婶不欢喜我姆妈,要是变成了亲戚,她们两个会很别扭的……”萧叔涯没有料到她心思竟如此细腻,其实这是大姐宁宜私下里告诉平宜的,她心里一直记着。
“还有,”平宜再次开口,“弟弟妹妹都有寄爹寄娘,如果连我也有了,以后家里不就姐姐没有了?她会难过的。”这一点实实在在是平宜自己的意思,未经过任何人的点拨。
“是我考虑不周,没顾及到你的想法。”萧叔涯大方地表示,“三伯就是看你五叔有个干儿子,心里羡慕坏了。”
“当不当这个干女儿,我不在乎,怎么着我都喜欢三伯!”
这话说得,萧三比真认了个过房女儿还要熨帖舒心。惜予和王遗时一句话没说,这桩认干亲风波已经叫两个当事人利落地翻篇了。
—·—
到来年(1941)春天里,素荣病重入了院。医生暗示只在这几日了,慎予便请假专心陪护着她。
熬了一夜之后,等雇佣的帮工接手,慎予拖着歪斜的脚步打算回家睡一觉,路经医院大厅,被一个陌生男人从身后叫住。
慎予驻足,四下寻找呼唤自己的人。那人追上来,探见慎予眼底茫然,笑道:“不记得我啦,谢先生,我卖过你船票咧,香港到海防。许小姐介绍的……”
慎予完全想不起“许小姐”是哪位,便朝他露出抱歉的笑。
他恍然大悟,改口道:“噢!你不晓得。她对外只称本姓,不让我们喊‘卓太太’的。住在半山别墅的那位。”
“啊!——”旧时的记忆登时重见天日。“是您!他想起有这么号人,却依旧记不起人家姓甚名谁,心下难免有愧。对方却很大方,说自己姓莫。
慎予问:“您怎么在昆明?”
“诶哟,女儿在这边读书,这两年结婚定居啦。我来看她们。”莫先生甜蜜抱怨,“谁想到她现在做菜那么辣,辣得我拉肚子,来医院看呐。”
“回去多喝水,加点盐,防止脱水。”
“医生也这么讲。”
慎予问起他卓太太近况。香港一别,已有数年。
莫先生唇线抿紧,拉成一直线,缓缓开口,“去世了。”
她得了胰腺癌,稀松平常的一天,在花园里饮弹自尽。莫先生为她办事多年,知晓一些过去的内情,如今也不再瞒着慎予。
“当年你找来,我还纳闷这小子什么来头,能背靠许家这尊大佛。一见到人就全明白啦,你同她那位故人简直一个饼印,又都姓谢。谢慆予,是你什么人?”
慎予奇道:“是我大哥。”
“那就是了,论起来,许小姐算是你没过门的阿嫂。”
慎予讷讷不言,大哥早亡,于他几乎是个陌生人,而在卓太心里呢?他有些鼻酸,与莫先生提起从前半山别墅那一晤,“她不曾同我讲起这层因缘。”
“说来何用?面对着面,平白叫你们之间添了伤悲。”莫先生摇摇头。
慎予问葬在何地,莫先生道:“听说归葬乡里。”却不知是广东老家,还是发迹的马来亚了,让慎予吊念的打算落了空。
—·—
当夜,素荣睡下,他在病房外借着半扇窗的夜光写信给阿姐。
他问道:要不要去大哥坟前转告一下?写下后方觉荒谬。大哥尸骨聚不齐,三魂七魄散在天涯海角,怕做鬼都是只忘尽前尘的野鬼,如何讲给他听?可这样想,许小姐就太可怜。于是又在纸上补道:不必,我想他二人早在地下团聚,暌违多年,定有说不完的话。
他想:大哥啊,你若真忘了世间一切,也不要忘了许小姐。神思游荡之际,护士唤他,素荣情况突然危重,眼看着不行了。慎予合起纸笔,飞快走入病房。
慎予本以为素荣临去前在床边定有话与他讲。也许是他一厢情愿,亦或她病得太重了,素荣看不见慎予,只死死抓着他的手,口中喊着“娘,哥,慢些,等等我。”她使劲浑身力气,身子只颤巍巍动了动,慎予双掌裹着着她的手,素荣慢慢安静了下来,之后,永久的安静。
这一日,惊闻许小姐死讯,素荣也终究没挨过这身病走了。这样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两个女人,唯一相似处是命苦。
素荣火化前,慎予回家为她找一身旗袍,她决计不愿穿松垮的寿衣,像个傀儡。他从中选了一件峇迪旗袍,大块大块的明亮几何,好像马来亚明媚的夏天,正是素荣喜欢的热烈与鲜艳。
操办完葬礼,慎予独自回了住处,才得空继续写给姐姐的信,这是如今他唯一愿意倾诉的人。
信上接着写道:阿姐,前几日我得知许小姐的事体,同一天,素荣也走了。身边的人,怎么就这样轻易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呢?我还没伤心完,便又添了新的伤心事。近日总想起安安,她生前便怕孤单,如今谢姚两家都不在杭州,我更远走西南,她坟前空空,会不会害怕?每念及此,心口都作痛。瑀舟实在可怜,我如今不在身边,请你一定多多照顾。
惜予读信时,遺时也在一旁,听着不由黯然,想起了空袭中离世的母亲。
不免感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要习惯送别身边人的年岁。”
—·—
转眼,惜予带着一家子搬入福煦路洋房已经三载有余。这年(1943年),宁宜在海格路的中西女中临时校舍就读,平宜也将从小学毕业。
时近农历新年,福煦路隔壁的杂花弄弄堂口,谢家的老仆刘妈正带着双胞胎晒太阳。
刘妈曾因带头搬弄凭儿是非,被“发配”至此,不想因祸得福,杂花弄里谢家名下的房产,日常由她代为收租。而且,要不要租给你,分给你房间朝南还是朝北,主人家已经不大过问,但只要刘妈点了头,将你领到大管家面前,保准能租下一格亭子间,因此房客们轻易不敢得罪,反而多多地恭维、讨好她。谢家定的租金,刘妈从未昧下半分,仅是房客们日常孝敬便够她享用的了,弄堂里的居民如今都暗称这位老太为二皇帝,比二房东还横,多少带点讽刺的意思。
一名身着灰色西服,外穿黑呢大衣的年轻人从容地过了马路,走向杂花弄,靠得近了,才看清他梳着整齐的偏分发型,胳膊上挂着一条深蓝的毛线围巾,手里还提着公文包和一兜子罐头。刘妈认得他,却等着他来打招呼。
他果然主动开口,态度颇为热情,“刘阿奶,你在这儿,省得我找了。”
“小楚,”刘妈笑眯眯问,“都快过年了,你还上班啊?”
小楚不急不慢地打开兜子,取出一盒牛肉罐头,“我特意买的,据说特别好吃。”
如今物资不充裕,寻常人家下一顿在哪都尚成问题,他却去买又贵又少的罐头,连谢家都不这样过日子,刘妈想:难道这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底气么?嘴上不忘答谢:“有心了你。”
小楚瞥了两眼刘妈身边的一男一女,问:“这是您孙子啊?”
“哪能啊!”刘妈扇扇手,“我主家的,龙凤胎。”
刘妈发现小楚突然盯着王谢看,悄悄地把王谢拢到自己身后,小楚意识到目光唐突,指着小女孩解释道:“不好意思,我瞧她怀里的洋娃娃呢。竟和我从前送妹妹的那个一样。”
“你还有妹妹呢?没听你提起过。”刘妈好奇。
“邻居家的孩子。”他的目光扫过那只娃娃,露出罕见的柔软,喃喃道:“同我最要好。”
刘妈无暇察觉,她光是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又开始头疼了。
小楚这两个月才租下杂花弄一格亭子间,当初看他一表人才,谈吐好,人又机灵,领他来的人说是坐办公室的铁饭碗,不愁房租断缴,刘妈便接下了这个年轻租客。
谁知道,后来同其他租客闲聊,人家向她打听小楚工作的地方,得知以后脱口而出:“乖乖!刘阿奶,你怎么把房子租给汉奸呐?”把刘妈吓得愣在当场。
小姐信任她,才把杂花弄的租赁交给她做;小姐宽容,只一点要求再三声明:不能租给来路不明或者不正的人。偏他出手阔绰,一缴就是半年的租子,弄得刘妈骑虎难下,正谋划等哪天寻个由头退了他的租,在这之前,小楚的消息半个字也不能传进福煦路洋房里。
刘阿奶瞧见宁宜从路对面冒头出来,忙支走小楚,“我要送小孩回家去了。”
待宁宜走到跟前,她只瞥见小楚进弄堂的背影,期宜和王谢就争着扑上来要抱抱。
宁宜摸着他俩的脑袋,随口一问:“那人是谁?”
“一个房客。宁小姐,怎么不见平小姐?”
“我们没在一道,爸爸带她和诚国他们踢球去了。”
尽管刘妈初衷是将话题从小楚身上转移,然而听见平宜去踢球,叹道:“平小姐真是一点小姑娘样子都没的。宁小姐,你可得好好教她呀。”
宁宜摇头笑了起来,“快饶了我吧,我哪说得过她。刘阿奶,今天怎么是你照看他俩?”
“没人了呗。”
谢家这两年陆续遣散几回佣人,人少了,事儿却不少。赶巧越秀身子不爽利,张婶请假回家过年,凭儿则陪了二老去城隍庙上香。至于惜予,她最近做家中墙面粉刷监工,还得盘点年租,更是忙不过来。
宁宜听了,点点头,对刘妈说:“交给我吧。”俯身拉起弟妹的手,带着他们回家去了。
这一章拉了一下时间线,大家要不无奖竞猜一下,“内容提要”里的“故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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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峇迪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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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