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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远离颠倒梦想 ...


  •   王谢经此一遭转变得格外敏感,害怕生人,便是自己家里,她只粘着惜予和张婶,旁的人哪怕只是多抱了一会,她也会咿咿呀地抗议,直到哭得声嘶力竭才罢休。

      到了夜里,她也不愿意和兄弟一起睡,在小房间哭,惜予不忍心,掀被子穿拖鞋,刚起身就被王遗时拽回了床上。

      “这样下去怎么行?她醒几次你就过去哄几次,看看,黑眼圈都出来了。”

      王谢的哭声开始抬高,加强召唤母亲的力度,在精神衰弱的惜予听来,像日本人往苏州河丢一整夜炸弹的动静。

      王遗时一直拉着她,惜予不耐烦问: “你想做什么?松开。”

      王遗时被凶了,却还笑嘻嘻地凑上来从身后抱住她,“小的这就去把她抱来,老佛爷息怒。”

      说罢惜予身后一空,他弹下床踏着碎步出了卧室,不一会,端着啼哭不止的王谢重新出现。王谢一见到妈妈,伸手要抱,王遗时弯腰把她塞到惜予怀里,后退两步唱了起来:“山人我有两策献予主公~~~”

      刚才还是“老佛爷”,这会又成了“刘皇叔”的惜予笑道:“好你个诸葛莲英。快说罢!”

      王遗时的主意,一个是让期宜从此跟着他们睡,但这样一来,惜予的精神衰弱短期内肯定缓解不得了;另一个法子就是请张婶做住家保姆,夜里由她来带王谢。按说这个方案优于第一个,但它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个问题,亚尔培路公寓没有给张婶下榻的空间;第二个问题,张婶会答应当住家保姆吗?

      张婶和家里商量过后,转过天来喜吟吟地来告诉惜予,她愿意当这个住家保姆,问哪天开始。

      惜予如迎大赦,高兴得连说几声“好”,拉着张婶的手舍不得放开,“说好了,下个月开始。我巴不得你立刻就来,不过搬家总归需要一些时日。”

      “好端端的作甚要搬家?”这项安排出乎张婶意料,她一下慌张了起来。

      “你肯来看顾妹妹,帮了我和先生多么大的忙。不过,家里哪还有供人下榻的空间?总不能叫你睡客厅吧!”惜予安抚张婶,“我父母福煦路的住处空房多,咱们一家子都搬过去。放心,那儿离你家不比亚尔培路远多少,日常想回去看看仍然方便的。”

      张婶这才松了口气,心下没了顾虑,不由地展望起新居所的生活。问惜予,往后三餐还是她来做吗?她是跟着双胞胎睡,或和其他用人睡?听说大家族有许多规矩,太太可得提前教教我。最后一点,张婶格外强调。

      惜予很是欢喜张婶直来直去的性子,耐心回答她:“我父母不兴繁文缛节,个人只消做好自己的事,见了面喊声老爷夫人就行。虽说眼下要住到一起去,但我和先生迟早还得自己过,所以在这个家什么样,到那边基本还是什么样。”

      三餐的话,谢家有自己的大菜师傅,用人们的伙食则由他的小徒弟负责,所以往后不用张婶买菜下厨,她和越秀就专门照顾两个小的。眼下王谢睡觉还离不开人,所以搬到福煦路以后,张婶夜里得先陪着,等王谢能自己入睡了,会在婴儿房左近拨个单间给她住。

      就这么着,初冬的时候,惜予带着王遗时、孩子们、张婶和越秀集体搬进福煦路花园洋房,开始了三世同堂的热闹日子。

      —·—

      四〇年时,张藻明与宋三从陆军官校受训完毕,转至祥云的云南驿初级班,正式成为航空班的学员。

      慎予长居昆明,算是离他们最近的人,张太太动了心思,特意来拜托惜予,问能不能请她弟弟在当地采买些东西捎去给孩子。

      惜予答应下来,当一桩正经事办,在灯下伏案给慎予写信。王遗时洗了两只梨进来,拉过一把凳子坐旁边欣赏她打墨水。

      “先吃梨,等等再用功。”

      惜予放下钢笔,接过梨子,和王遗时就张太太的委托聊了起来。

      王遗时说:“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了,哪还需要父母事事操心?”他无心一语却提醒了惜予,张藻明之外,还有个宋三。

      她拍拍王遗时的大腿,问:“宋教授有与你谈起过他弟弟吗?”

      王遗时装傻反问:“哪个?”立刻被惜予重重打了下大腿,他“诶哟”喊着痛,一边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提过。你又不是不晓得,打那以后,他对我们家就有些疏远的意思。连宋夫人也不太与你走动了吧?”

      说“有些疏远”、“不太走动”,总归还是太客气了。实际上,他们两家将近半年没有过任何联系。不久前杨升夏的婚礼上,算是台面上公开的“决裂”了。

      杨升夏是王遗时高中及大学的直系学弟,初入职场又给遗时做助教,两人缘分匪浅,因此私交也不错。

      去年年初,宋二出走、宋三参军,接连地把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杨升夏还随王遗时亲赴现场,毫不避嫌地帮忙劝架。

      那一回,他遇到了奚泮,宋大夫人的娘家妹妹,一见钟情。

      杨升夏见人家姑娘性子似乎有些内秀,怕自己一上来就主动追求显得孟浪,便央求王遗时从中牵线搭桥。遗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年轻人追求爱情,他从来是支持的,让惜予借着和宋大夫人聚会的时机问了问人家姑娘的意见。

      没想到奚泮对杨升夏其人不光是有印象,还颇有好感。

      当时宋大气急之下,骂宋二不结婚,宋三不读书,训斥他们个个都那么忤逆。奚泮早已料到她和宋二亲上加亲的喜事不可行,却没想到这家伙真有勇气一走了之。吃惊之余,回过神来,脸上显露出一丝淡淡的沮丧。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没有想被男孩“嫌弃”的,哪怕宋二并不存有这样的心思,可他到底跑了。

      奚泮以为大家的焦点都放在乌眼鸡似的宋家兄弟身上,带着少女心事离开的时候,杨升夏追上来,塞了两颗大枣给她。他以为她脸色发青是低血糖的缘故,特意跑去厨房找的,宋家那天晚餐炖乌鸡汤的红枣就这么没了。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王遗时头一回当月老竟无比顺利,杨、奚二人感情急剧升温。很快,杨升夏这个毛脚女婿就上门了,随后订婚、结婚,水到渠成。

      杨升夏甚至请王遗时担任证婚人,夫妻俩受邀坐主桌。隔着一张桌子,坐着宋大夫妻。

      席面上眼神两两一交汇,王遗时向惜予吐露,“宋大怕是恨上咱们了。”

      惜予起初不认为有这样严重。

      散场时,惜予特意拉着王遗时去找宋大两口子,人家存心躲他们。惜予不死心,与宋大夫人打招呼,她定然是听见了的,依旧头也不回紧随丈夫离开了。

      惜予伤了心,走到饭店外,初夏月光打在她的水色旗袍上,流转起一股泪意般的蓝盈满周身。她叹息了一声,不得不向王遗时承认,“你说得对。”

      王遗时摩挲着惜予的颈项,缓缓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宋先生我是了解的,从相识起,他处处胜我一筹,倘或一直赢,便一直看不出问题,相安无事下去。自我留学归来,虽仍是同事,却从此不矮他一截,周围人多说几句,他放心里了,积怨日深。没有升夏的事,也迟早会有别的由头。”

      说着有些来气,恨铁不成钢道:“这家伙,肚量还没针鼻大!”

      其实宋大先生未必不杰出,因其严肃板正又好面子,同事觉得他不好相处,学生抱怨他苛刻。王遗时未必比他杰出,却是出了名的没架子。大家都欢喜拿他俩做比较,多是贬宋夸王,宋大怎么能不介意呢?

      外人也就算了,就连自家两个弟弟,也欢喜与王家来往,好似王家那对夫妻才是他们亲生的哥哥嫂子,胳膊肘朝外拐得没边了!

      而升夏和奚泮的结合彻底点燃了宋大心底对王遗时的怒火。

      在宋大看来,奚泮是他为二弟物色的妻子,王遗时帮杨升夏牵线成功,何异于夺(弟)妻之恨!姓王的既全然置两家的情谊于不顾,那他一直以来的不满委屈又何必再隐忍?

      宋大单方面与王家割席断交后,犹不解恨,还进一步迁怒到了两个弟弟身上。

      宋二到美国后给家里来信报平安,宋大立刻回信,通篇骂他,扬言要是不乖乖回来,就登报断绝兄弟关系。气得宋二回信:等见报了剪一份寄给我!

      惜予捧着生梨,对眼前空白的信纸发起了愁:“我想关照老三,又怕越俎代庖,到时候你和宋教授关系更僵。”

      王遗时逻辑缜密,“那家伙现在都不肯搭理自己的亲弟弟了,你写没写信,他打哪知道去?写,大胆写,放肆写,尽情写!”

      “行,别念了,“惜予让他打住,“我这就写。”

      “你倒是一劝就通。”王遗时笑道。

      惜予也笑,“你台阶都帮我砌好了,当然要快点下来!你把两个小囡……不,就喊宁宁过来。我想她也有话要跟老三讲。”

      “遵命。”说归说,王遗时纹丝不动,惜予疑惑,他说:“你先把梨吃了,我再去叫宁宁。”

      惜予干脆地啃了咔嚓一口,老王立马夸:“牙口真棒!听听这声。”挨了惜予一脚,才嬉皮笑脸去喊大女儿了。

      宁宜一听说要给三叔写信,高兴得不得了,主动要求由她代笔,惜予同意了,之后每一封信都交给她来写。有时候,惜予不提,她也自己写,再用零花钱寄出去。

      可惜宋三从无回音,后来到第十六封信被退了回来,邮局说这个地址查无此人,宁宜才停笔。宋三驾驶着飞机,一去不回头了。宁宜有些失落,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失落。

      —·—

      今天医院里事少,下班早,慎予心情像外面碧云青天一样的好,半路忽然落起了雨,起初淅淅沥沥,蓦地加剧,才想起伞落在了医院,这个月几趟了?他懊恼又无奈地躲进沿街人家的檐下。

      屋里老妇《般若波罗蜜多经》念到第五遍,远离颠倒梦想,雨停了。

      他跨进自家院子,素荣正在东厢房窗下听收音机,精神不错,见了他笑吟吟,说家里来信,搁在书桌上了。

      姐姐在信里提到两个相识的男孩,如今都进了航校云南驿初级班,驻在祥云那边。

      信纸之外,另附了一张货品单子,让他照着采买,货款已经转到他的银行账户上。

      宋应暄……不认得,张藻明,有印象。

      慎予想起十年前在上海读书时,他常往亚尔培路公寓跑。这个张藻明就是那栋楼里小萝卜头们的孩子王,没想到如今也长到了能考航校的年纪。慎予端着信,摇头感慨,素荣问他叹什么,他说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了。

      素荣望着他清秀的脸庞,笑道:“一根皱纹都没有的人,说什么胡话。”再想到自己因病消瘦得描摹骨骼的容颜,心情如昆明的天一下黯了。她有些羡慕起他的妻子来,突然地死了,慎予离家前见她的最后一面,她是匀称美好的,也将永远匀称美好。

      她说:“要是你没救到我就好了。”

      “瞎讲有啥讲的,”慎予收好信,吸吸鼻子,“小庄姐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素荣也学着他的样子皱出鼻头的细纹,“红烧肉。”

      —·—

      东西准备得差不多,趁学员休假日,慎予提着大包小裹乘巴士去了一趟云南驿。军事重地,等闲进不去,待张藻明出来相见。

      藻明穿着学员制服利利落落地从路那头昂首走来,一见慎予脚边两大坨麻袋,瞧他单薄的身板,不知得费多大的劲才能把这老些扛过来。愧疚道:“我爸妈着实不懂事,这里并不缺吃少穿,他们却好意思劳您长途跋涉。”

      慎予怕再不阻止,眼前的小伙子可能打算为双亲叩头谢罪,连忙问:“欸?还有个包裹呢,宋家那孩子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啊,一放假就不见人影。”

      “好吧,那跟你说也一样。系红绳的袋是你的,蓝绳是他的……还有,”慎予想起,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家书抵万金。”

      “就一封?”张藻明接过了问。

      慎予失笑,“还想谁给你写呢?”

      “不,误会了叔,我是问,没有宋三的么?”

      “他家没有。”慎予摇摇头。在与姐姐的通信中得知,不知什么缘故,宋三从离家之日起,从来没联系过家里,也没有回过任何人的信,断线风筝一样,十分冷硬的做派。

      只有张藻明知道宋三的心事,他自觉入伍参战九死一生,不愿亲友过多牵挂自己,遂狠心斩尽三千烦恼。他并非绝情,而是存了死志。

      奈何张藻明不会同慎予说起这番实情,远在上海的亲朋好友们更无从得知,风筝线断了。

      —·—

      藻明把宋三的那份给他拎过去,回到宿舍,几个舍友正一起围着麻袋看看碰碰,见他来,问:““藻明,能拆开吗?”

      张藻明用小刀挑开信舌,“开吧,随便拿。”

      “得嘞!”

      吃穿用物摆满床铺,每个舍友都分到一点。

      傍晚宋三回来,他宿舍的“分赃”大会便开始了,这里的规矩就是见者有份。

      舍友拎起一打汽水,感慨:“好家伙,我说张藻明搬得呲牙咧嘴,还当他小子虚咧,原来是真沉。”

      一人分一瓶,瓶身印着俏皮的花体字Ginger Ale,舍友诧异,“生姜啤酒?这玩应能喝嘛?!”

      “就一汽水,”宋三说,“不想喝还我。”

      “小气!”舍友把汽水塞进怀里,在剩下的汽水瓶缝隙之间发现一张皱巴巴的纸壳,“宋,好像有你的信。”

      宋三伸手道:“给我。”

      看他读得认真,恨不得头也钻进字里行间去,舍友打趣,“什么人写的?女朋友吗?!”

      “妹妹,”宋三顿了顿,又改口,“侄女。汽水也是她请你们的。”

      大家都笑他这都能搞错的。

      宁宜的信陆陆续续收到十五封,看过原样叠好,和随身物品放在一块,后来宋三去印度,去美国,又回国上战场,一直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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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