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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豌杂面 ...


  •   终于在5月9号那一天清晨,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全家人原该在枕畔消磨的最后一刻浅眠时光。王遗时腾的跃起,赤着脚跑到客厅里,迅速拎起茶几上电话的听筒。

      一听到听筒那侧传来王先生的声音,他当即忍不住哽咽地喊了一声:“爸!”

      惜予拎着他的拖鞋,站在身边,跟着松了一口气。

      宁宜也从房间出来,站在父母身后,侧耳倾听电话里的情况。

      奈何后面的消息令人大为失望、难以置信。

      王太太在这场空袭中不幸去了。

      她并非死于空袭现场,而是在躲避中被飞溅的碎片打伤,后来转入医院治疗。万分遗憾的是,她依旧于5月8日下午四时伤重不治,溘然长逝。

      给遗时惜予去电话的时候,王先生刚忙完火化,一个人领着妻子骨灰回到了家中。

      不幸中的万幸,王家的住宅和工厂均未毁于空袭。此时他正坐在布满沙砾碎石的沙发上,给远方担心多日的儿女报个平安。

      王遗时才听到一半,崩溃地哭了起来,不得不换了惜予来接电话。惜予问:“爸,你一个人在重庆,我们都不放心。不然还是回上海,我们来接你。”

      “不必了,”电话那头王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你母亲没了,公司和厂子还在,越是这种时候,上上下下的,大家伙越指着这份薪酬度过难关。我怎么能一走了之。”

      王遗时在边上听着,又一次崩溃了,对惜予手中的听筒哭喊道:“求你了!回来吧,爸!”

      宁宜被她父亲一声撕心裂肺的“爸”喊得眼泪汪汪,不停地吸动鼻子,试图强忍住泪水,她清楚这种时候自己的悲伤只会更刺激到父亲虚弱的精神。

      无论惜予如何劝,遗时怎么哀求,王先生都铁了心不肯回来。最后,王遗时也打定主意,他要去一趟重庆,亲自把母亲的骨灰带回来,这次王先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同意了。

      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终是中国人的夙愿。王家父子都相信,王太太不愿意被葬入异乡陌生的泥土中,她会渴望被故里江南的风吹拂,被雨浸润,与西子湖畔熟悉的日出日落,四季更迭永远作伴。

      挂了电话,王先生说他还要去公司处理人员伤亡和设备毁损的事情。天一亮,王遗时立刻赶去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惜予则出门去买最快前往西南地区的火车票。

      —·—

      9号夜里,遗时正收拾行李,惜予把两个孩子带回她们房间睡觉。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对大人都有如晴天霹雳,何况两个孩子,姐妹俩根本睡不着。

      去年五表舅没了的时候,她们并没有什么伤心,看着长辈们哀悼,看着瑆舟掉眼泪,依稀得知这就是死亡的威力。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同了,日本人投下的炸弹将她们人生炸出一片明晃晃的豁口,那里从此再也不见的是奶奶的身影,今生今世再不可能弥合。

      直到躺进被子里,宁宜还是无法相信事实。她们和祖父母别居两地,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回见面,老人家都异常的激动和热情。

      奶奶尽管看上去严厉,可她总会偷偷向儿媳儿子打听姐妹俩各自的喜好。其实她很健忘,所以会让祖父一笔一笔记下来;且她根本不识字,又要祖父照着笔记给她念,好一件件把东西准备起来。可孩子的喜好毕竟和天气一样多变,当那些过时的玩具、零嘴、漫画堆到两姐妹面前的时候,她们依旧高兴,因为感受到了爱。

      平宜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在床边母亲的手。她问:“我可以也去接奶奶回家吗?”

      惜予摇了摇头,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平宜又问:“姆妈,我以后也会失去你吗?”

      惜予怀着苦涩的心情回答她:“人都会死的。”

      “那我要你活到栾婆婆那么老,不,比婆婆还要老。你也不可以被炸死。”她越说越害怕,到后面已经语带哭腔,从床上坐起来,紧紧抱住惜予的手臂不放。

      宁宜也坐了起来,望着关起的房门,失魂落魄地呢喃道:“爸爸没有妈妈了,他得多难过啊。”

      孩子们的想法真是单纯得扎人。

      —·—

      等她们怀着不安和伤感睡下,惜予轻悄悄从房间退出来。客厅灯还亮着,王遗时独自埋头坐在沙发里,脚边竖着一口行李箱。

      惜予走到遗时身边,对他伸出手,顺了顺后脑勺的短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淡黄灯光下,发间的银白又多了几缕。遗时张开手臂抱住惜予双腿,惜予往前站了一步,双手轻轻环护住遗时的头。

      她听到下方断断续续传来呜咽,遗时脸颊贴着的,她小腹那片的布料渐渐被泪水浸软、渗入、然后濡湿。

      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从来没有见他难过到这般地步。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惜予一下一下从后脑勺延伸到脊骨,轻轻抚摸着,经过那缕刺眼的银丝时,悄悄停下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突然想起魏文怀缅父亲的诗: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王遗时,你何时长了那么多白发。

      —·—

      船靠朝天门码头,王遗时踏着虚浮的步子爬上一段密得数不清的梯坎,穿过接圣街崎岖狭窄的石路。

      王先生坐在一家与鸡鸭、干货为邻的面摊边,在人群中望见王遗时,扭脸从邻座那撩来一把空置的小马扎。

      王遗时走到他面前,王先生问:“饿不饿?”其实不必问,看王遗时唇色发白就晓得他晕船了,就算头前吃过东西,也早在之字回折的险滩航行之间吐个干净。王遗时坐下,行李箱夹在两脚中间,闻着空气中诱人的面香,腹中一阵擂鼓。

      王先生帮他点,“豌杂,不要辣子。”又倒了杯茶给王遗时,叮咛他:“肯定还是辣的,你多喝点水。”

      王遗时点头,茶水在口腔过了过,晕船的恶心劲才淡去了些。他发现王先生没有戴眼镜,看东西总眯眼。王先生说逃空袭的时候摔地上给踩坏了,一直没时间去配新的。王遗时当即决意在渝期间要带父亲去配镜。

      王先生抬手沿着王遗时脸庞游弋一圈,“瘦了,有白头发了。等下多吃点。”

      他问起惜予和几个孙子,王遗时说带了合照,在箱子里此时不便拿,等回家给他看。又问到谢家二老时,面端了过来,王先生把碗推到遗时面前,“先吃 。”然后喝着碎茶看遗时吃面。

      父子俩始终没人提起王太太。

      面还是辣的,川渝人家的炊具早被辣椒红油熏透了,可遗时饿坏了,两口面一口茶囫囵吞,碗里的面肉眼可见没下去。

      王先生看遗时吃得香,想起他小时候,“吃一顿饭,要两个人追在屁股后面喂。”一个是奶妈,另一个当然是他亲妈。父子俩不约而同想到了她,一时都噤了声。

      吃好面一道回家。轰炸留下的残砖碎瓦和蓬尘早已清理干净,墙上窟窿还没补齐,王先生领遗时到骨灰坛前,对王太太的黑白照鞠躬敬香。

      当天夜里,王遗时突然发起高烧。请坐堂的大夫来看,说他水土不服。遗时初至内地,思乡之情在病榻上决堤暴涨,整夜无眠,依稀听窗外有人在唱歌,狗尾巴,狗尾巴……反反复复的狗尾巴,三个字叫那人唱得沉郁顿挫。

      第二天退了烧,问用人当地是不是有这么首民谣。用人笑,“九一八,九一八!先生没听过?”原来附近住了不少流亡人士,在巴山蜀水之间,他们同病相怜。

      走时照样在朝天门码头,王遗时与父亲告别。火轮渐行渐远,王遗时对着岸上挥了挥手,王先生立即奋力挥动双臂。新配的眼镜很清晰,他看到儿子哭了。

      —·—

      惜予接了宁宜、平宜放学,赶去福煦路吃晚饭。

      母女三人手拉手走在路上。平宜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惜予说快了。宁宜问今天怎么是姆妈来接,小姨妈呢?惜予反问那你想要妈妈来吗?宁宜点头,当然要!

      福煦路洋房大门口,凭儿抱着期宜遛弯,平宜见了撒开母亲的手冲上去,拽着弟弟的小手摇了摇,期宜也对她咿咿呀呀。

      “王谢呢?”平宜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心照不宣地隐去了“宜”字,王谢王谢地喊那个蓝眼珠的小姑娘。

      凭儿说:“在她寄娘家呢。”

      “吴嬢嬢(张太太)偏心!只宝贝她女儿。”

      “小祖宗,你这张嘴啥都敢讲。”

      “诚国哥他们呢?”

      “还没回来呢。你饿不饿?”

      “嗯!”

      “厨房有银耳汤,别吃多了,晚饭吃不下。”

      平宜背着书包跑进围墙门,惜予对宁宜说:“你也去吧。”两个女儿先后跑远,她才看向凭儿:“你真是放心,让诚国自己上下学,现在他还要去接诚敏。”

      “有啥不放心,他俩的学堂离家可近。”

      这时期宜伸手要惜予抱,凭儿笑着把他交过去,“哦——要找妈妈!”

      —·—

      平宜一马当先冲到了厨房门外,门虚掩着,有说话声,仔细听是刘妈和小星的声音。

      刘妈是谢家老仆,惜予姐弟小时候她都带过。她丈夫早死,两个女儿都嫁了,去年跟着东家一块来上海。而小星则是谢家搬来福煦路后雇的。

      刘妈仗着老资格,正在给小星上课。

      “要我说,那丫头得感谢她的烂赌鬼老爹,把她卖了,要不然哪有现在的好日子?我们啊,就差在家里还有人惦记着。”刘妈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像水壶烧开了。

      小星问:“从来没听过主家认丫鬟做干亲的。凭什么呢?”

      “诶,”刘妈叹,“当初看她可怜,岁数又差不多,把她派给大小姐用。白日里小姐去学堂,清闲的很,晚了回来,她就凑在跟前撒娇卖好,小姐宠着她,自此越发没个丫头样。我们老老实实干活的,自是比不上。”

      平宜正偷听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她吓得一抖,回头见是姐姐,不满地撇了撇嘴。宁宜却越过她,直接推开厨房门,小星神色慌乱,从灶台上弹起来喊了声“宁小姐”。

      听到她们来要银耳汤,刘妈从小火煨煮的锅里盛出两碗,吩咐小星端到外头餐桌去。小星埋头匆匆地从两姐妹身边擦过去。

      往餐厅走时,平宜问姐姐听到她们议论没有。宁宜不响,她便喃喃自语:“是谁呢?”又放开嗓门问:“姐,她们到底说谁呢?”

      宁宜不得不捂住她嘴,两人停在原地。

      “她们在说小姨妈。”

      平宜瞪大了双眼,奈何嘴还被捂着,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宁宜又说:“不许再提,就当作没听见那些话。”

      总算松开了手,平宜忙问:“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你要是敢说,我就不理你了。”

      “不要嘛,”平宜拽着姐姐,“不说,不说就是,你理我嘛。”

      宁宜心想:这家伙读书识字的时候,脑子要多灵光有多灵光。怎么到了人情世故上,连用人们在谈论谁都听不出?连为什么不让她说出去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

      小姨妈虽是干亲,在她们家还算自在,但到了爷爷阿娘面前,仍然改不了旧日谨小慎微的做派,根本不存在刘妈说的什么“恃宠而骄”,甚至因此惹得诚国几次不愉快,心疼他母亲过于委屈。若是平宜将今天厨房的议论宣扬出去,势必会激化家里的矛盾。

      只要她们俩装作没听见厨房的对话,谅刘妈和小星她们胆子再大,也不会当面去贬低小姨妈。

      况且刘妈她们私下里的议论,爷爷阿娘难道完全不知情吗?定然不是,可就像爷爷说的,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很多看似鸡毛蒜皮的事一旦闹到台面上,就再也没有高高抬起,轻轻放过的余地了,必得打它一顿杀威棒,刺配沧州去了。

      —·—

      王遗时带着母亲骨殖一路磕磕绊绊往回赶,受过刁难,也得到不少帮助,终于好容易到了江苏一带,由于向学校请的假已经用完,还晚了一周,他便决定不往杭州去,直接在上海下了火车。

      因此战争结束以前,王太太的黑白遗照一直挂在亚尔培公寓餐厅旁的墙上,下方一个小龛收着骨灰坛。

      张太太来家里玩,回去就跟张先生说:往后去王家吃饭不要坐南边,一抬眼就跟老太太打个照面,吓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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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