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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疑邻盗斧 ...


  •   早春时节,天地颜色未开,王遗时穿过一排枯枝横生的树丛,抬头望了一眼,办公室的窗户外推着,想是杨升夏提前到了。

      办公室里,年轻的助教已经忙碌开了。王遗时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打趣道:“来得够早啊!”

      杨升夏转过身,笑:“没法子嘛,刚开学,事情多不过。”

      两人互道早安,遗时来到了自己桌前。

      刚坐下,桌面下左脚才伸开,便踢到了一个硬物。王遗时纳闷,忙腾开身猫腰下去,竟从角落拽出来一只拨盘电话大小的包裹,外层用防水的牛皮纸捆得牢牢的。

      拿在手上却意外轻巧,将它翻转着检查了一番,并没有著名,也不见任何信息。这间办公室只他与助教升夏两人使用,王遗时刚想问对方,是不是把包裹放错了位子。

      还没开口问,又一个念头跃上心来:还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

      昨天他的课排在最后一堂,下课后,唤班长来办公室领上学期的期末论文。他、升夏和班长三人又聊了一会,才知打仗的缘故,班里亦有几名学生休学从军,因此有几份批好的作业找不到主人,只好由王遗时保留。

      班长走后,升夏下班的时间早就到了,因此很快也离开了,唯独他心内百感交集,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静坐良久,连带着回家也比平日晚了一个钟头,关灯锁门的时候,天已黑透了。

      他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问:“升夏,你来的时候,办公室门锁上了吗?我昨夜走得急,不记得了。”

      杨升夏答:“锁了。”

      “哦,那就好……”看来昨天他走后,又有人进过办公室,把这个包裹送了过来。

      那人仿佛摸透了他和升夏的行动轨迹,趁夜晚无人潜入,精准地把包裹投进桌下暗角。怎么想,这样的行事只能是与他有关系。

      王遗时双眼微眯,把纸包拢在手臂中间,下定主意——拆。

      包裹用麻绳捆了好几道,徒手难解,遗时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断绳子,小心翼翼掀开纸包,内中真容显露眼前,竟是一堆杂货。

      王遗时逐一分辨核对。

      一架彩漆木飞机、一只发条青蛙、一具单筒望远镜,然后是一块仔细包好的黄棕色棉布,摸上去硬实,有棱有角的,遗时没打开,最后是压在底下的两封信。

      杨升夏倒水路过,见一桌子玩具,笑道:“这给谁买的?期期?他太小了吧。”

      “现在小,总归会长大的。”遗时应付道,说的却也是实话。

      他将牛皮纸重新裹好,清空公文包后塞进去。随后拿起教案去上课,路上走到一半,实在不放心,又折回来提上公文包。

      一整天随身携带,等下了最后一堂课,连办公室都顾不得回,鬼鬼祟祟地出了校门往家跑,生怕晚了一秒变故横生。

      回家路上,王遗时想起《列子》里有则疑邻盗斧的故事,讲有个人丢了斧头,此后怎么看邻居都觉得是小偷。他觉得自己比那人还夸张,路上凡是个人靠得离他近些,都疑心是要来抢公文包里东西的。

      先往凭儿家去,敲门无人应,急急掉头回自己家。张婶来开门,他两步冲进玄关,把皮鞋蹬掉,抱着公文包打赤脚就往里跑。

      张婶在他身后喊:“先生,拖鞋。”

      惜予坐在客厅沙发里,王遗时冲到她面前来,“凭儿在不在?”

      “你小点声,平平睡着呢,”惜予起身把他扯到自己身边,“凭儿去接孩子了。”

      “平平没去上学?”

      惜予说,“她今天有些热度,中午就回来了,刚才吃了药一直哭,哄了半天才睡。”

      “啊?要不要紧?”

      说了不要紧,王遗时仍不放心,非要开门去女儿床边看,平宜睡得正沈,遗时摸了她额头,的确有些烫,把被子沿着她身体一圈塞紧,才蹑手蹑脚退了出来。

      这才想起正事还没说,他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臧克渠送东西来了。”

      惜予突然理解他刚才为什么突然失态,“看把你紧张的。”

      “只盼它是好消息,凭儿等太久了。”

      —·—

      孩子们回来后,写作业、斗嘴、吃饭,一直到晚饭后,他们出门去找楼里的小朋友玩,张婶也回去了,家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王遗时朝惜予使了个眼色。惜予喊:“凭儿,过来坐。”

      王遗时拿来公文包,从里面取出牛皮纸包,将如何在办公室发现它的经过讲给凭儿听。

      凭儿带着孩子们来投奔惜予已有两年时光,最近这大半年,臧克渠音讯全无,凭儿日夜忧心丈夫的下落,在孩子们面前还要故作坚强。惜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王遗时替她打开纸包,把物件一件一件摆在茶几上,摸出最底下的两封信。凭儿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死盯着信上。

      在座三人无一个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封报平安的珍贵家书,还是写着不幸消息的讣告。

      “我不识字,姐夫,能帮我念一下吗?”

      王遗时说好的,告诉凭儿这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另一封是给他和惜予的。

      他先打开写着“谢凭启”的那封,展开信纸,快速地过了一遍内容,突然喜笑颜开,“凭儿,他没事的。写信来问你们好!”

      一旁惜予随之松了口气。凭儿急问:“真的吗?”

      “真的。”王遗时说,“他很好。我给你念。”

      也许是不能透露太多消息,臧克渠只说了一些生活的趣事,以及对妻儿的思念,写道:“我一切都好,无伤无病,甚至长了几两肉,最挂念你和孩子们。

      “我给你们买了礼物,不是一气儿买的,而是一件件看到,觉着合适才入手。黄布包里都是给你的,望远镜给诚国,飞机给诚敏,青蛙玩具给诚仁。另有一封信件,转交善言先生和惜予。凭,我们一家人终有团聚的那天,耐心一些,坚强一些。”

      读完了信,王遗时正准备原样装回去,凭儿拦:“再让我看看。”

      遗时笑:“傻姑娘,信读完了,还不赶紧看看他寄来的东西!”

      凭儿捧起布包放在腿上解开,里头有一把银镀金掐丝珐琅扭发梳,又有半块金条,应该是臧克渠给的家用。凭儿要把金条给惜予,算作这两年来的房租、日常开销以及诚国诚敏的学费。

      惜予不受,“你要养三个小孩,日子且长,有的是用钱的地方呢。”

      凭儿讪讪的,欲言又止。

      看出凭儿神色有异,王遗时有意宽慰她,拈起那把发梳,“臧克渠的下落,我有些许眉目,你想不想知道?”

      “想!”凭儿急道。

      “这梳子,看上去有几分像罗刹国那边的工艺。”

      “那什么罗国……在什么地方?”凭儿问。

      王遗时将梳子放回她膝头,手指在空中胡乱绕了几圈,“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他看了眼台钟,“哎唷,这么晚了,几个小鬼头还不回来,明天还要读书呢。我去叫。”说罢出了门去,依稀听见他在楼下喊几个孩子。

      —·—

      臧克渠写给惜予夫妇的信很简短,做为丈夫、父亲向收留妻儿的人家致谢,他说,料想以惜予妹子的为人,绝不肯收凭儿一厘,相反还会把他们母子几个的日子打点得舒舒服服。但请她多交些活给凭儿做,凭儿若有去外头做活养家的念头,也不要阻拦。

      惜予嫌他心硬,私下里跟遗时讲:“光他给的三瓜俩枣,哪够四个人过日子,我贴补贴补凭儿,不也是应当的么?”

      遗时倒还理解:“人都有自尊,臧克渠既介意,叫咱们知道也好。凭儿若提起,你只管答应。”

      “她提过。”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来出工钱,请她看照几个小孩,”惜予说,“倒还省得外头来回颠簸。她却说,我帮你看孩子又不是为了钱。”最后凭儿务工的计划不了了之。

      “怪不得。刚才我们不肯收下那半根金条,我就瞧她脸色不对,原来是你闯的祸,”遗时劝,“我知道你心疼她。光心疼不够,你得真正地尊重她的想法。凭儿受你照拂两年多,想来她心里早有本账,眼看越欠越多还还不上,能不难受吗?往后不管是她想自食其力,还是给你些钱,都别再拒绝了。否则我恐怕你俩这辈子都当不成好姐妹,实质上还是主仆,甚至是债主。”

      他突然想到,“学校里招工,干杂活,钱不算多,管饭。”

      “学校,倒是安全,”惜予抓住王遗时的胳膊,“可轮得到凭儿么?慎予前些日子信里都说现在日子不好过,他都接了抄课本的活,下了班赚些外快。”

      “日子哪都不好过,你别看杂务工这活辛苦,也抢手的很。你去问问凭儿,她同意的话,我立马去找老黄说,这事他管。”

      惜予惊讶:“你不是向来不齿攀关系走后门的行径了么?”

      “有什么办法,”遗时说,“为着你,我也得管。”

      但之后实在因为家里孩子多,凭儿发现没她实在带不过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外出务工的打算。

      —·—

      1939年5月4日,距离上海开战已经快两年时光过去,战争持续,生活也随着四季轮转日复一日过去。

      人间正值春夏相交时节,天气温暖晴好,惜予和张婶在阳台上晒被子,张婶抄着藤拍嗖嗖打在被子上,随着一声声扎实有力的声响,棉絮越来越蓬松,同时,客厅里的电台照常播报着:

      “日海军战斗机连续两天对重庆进行轰炸。”

      惜予和张婶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活,看向彼此。张婶抓着拍子冲进客厅,惜予紧随其后,张婶旋响音量:

      “3日、4日,日机编队接连自武汉机场起飞,飞抵重庆空域,进行数轮轰炸。政府机关、居民区、工厂码头、英德等国驻华领馆等区域均遭轰炸,损失惨重,死伤已逾千人,目前持续增加。”

      确认播报结束,张婶捂着胸口吓道:太太,你公婆两口子都在重庆啊。”

      惜予说:“我给他们拨个电话。”

      结果接连拨了重庆家里、公司和工厂的电话,都没能连通。也许是通信线路也受到破坏,一时间难以恢复。

      他们做儿女的远在上海,这种时候竟然束手无策,惜予只好安慰自己,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当天王遗时从学校回来,听惜予转达了重庆轰炸的消息,也是忧心忡忡。那个夜里,夫妻俩都难以入眠,怀着担忧迷糊睡下的时候,窗帘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已经由转成了浅浅的碧蓝。

      接下来几天依旧无法联系到重庆那边,电话要么拨不通要么没人接。只有那么一回,碰巧接通了公司,接电话的员工只晓得老板还活着,此外他也一概不知。

      随着每日新闻和电台里传递的越来越惊人严重的伤亡数字,对家人的担忧越来越沉重,家里气氛也说不出的低迷,所有人都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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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