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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逸园跑狗场 ...


  •   过了一个礼拜,弃婴的去处依旧没有着落。

      一日张婶上工时带来了好消息,双胞胎里的男孩被弄堂的陈屠夫收养了。因为他只有眼珠子灰了点,长了满头黑发,看上去不那么突兀,最主要的是——陈家没有儿子。

      至于女孩,仍旧无人问津,张婶的儿子媳妇也已经不肯再留人。

      她儿子特意去踩了点,预备将孩子扔在外商别墅林立的某条马路上,当张婶把消息带到亚尔培路公寓的时候,估摸着已经开始行动了。

      惜予听说的时候,正在盥洗室刷牙,举着牙刷就追到张婶面前,问丢在了哪条路上。

      张婶一反常态,仿佛全然失去了对那孩子的同情,劝惜予:“太太,就这样吧。”

      就哪样?

      “兴许那些个洋老板愿意养她,”张婶不敢直视惜予,“否则的话,便是她没这福分,早早死了也好,免得再受磋磨。”

      隔着卧室门,王遗时听见了张婶的话,心想:是这个理。亦不由庆幸张婶跳出来做了这个恶人,帮着惜予狠狠心,让此事就这么无可奈何地揭过去。

      谁知转瞬却听惜予说:“都是些什么歪理?!到底把孩子扔在哪了?”

      王遗时听出她语气中隐忍的恼怒,连睡衣都顾不得换下,张婶见他从卧室出来,连忙投以求助的目光。

      惜予也朝王遗时看来,坚定地说:“我已经想好了。”

      王遗时猜到她大概想说什么,抢先道:“你别冲动。”这阵子圣约瑟大学进入期末,王遗时忙得晕头转向,本就休息不足,眼下又掺杂着起床气,语气便不是很耐烦。

      惜予并不在意,顾自说:“这一个礼拜我每天都在考虑,以你我的条件,再多养两个孩子不成问题。我很想收养他们,但终究要顾及到你的意见。倘若你实在不愿,我就先领回家养着,等外头稳定一些再送到乡下十九叔那边,每月我汇一笔钱过去。”

      王遗时大为不解,“你为什么揪着那两个孩子不放呢?”又否决了她的提议,“十九叔年事已高,你怎忍心给他添麻烦?现在什么世道,惜予,我们自顾不暇。”

      “是自顾不暇,还是自扫门前雪?”惜予对他的话感到一阵失望,但她不想起争执,继续提出第二个方案——依旧先接回来养,这次她亲自去和萧叔涯洽谈,争取给孩子们寻觅一个好去处。

      “如果最终还找不到合适的,我就领养他们。”惜予发自内心相信萧叔涯之能力,这两个孩子会过得很好。

      王遗时这些年和谢家人接触下来,知晓他们是同样心软又固执的人,因此惜予过度关注弃婴,在他看来情有可原。

      可现在她却越说越来劲,甚至还搬出了萧三,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这一下,对萧三的嫉妒如滔天洪水,冲掉了王遗时对领养的犹豫不定,也瞬间撕碎了他的理智。

      他质问惜予:“萧三,又是萧三!恐怕这才是你正经的打算吧!是不是他养个孤女,你便也要捡两个回来?好像满天下只你二人天生又善良又默契,我就是个见死不救的小人!”

      他越说越委屈,也越来越离题,“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到时候肯定会大包大揽,二话不说帮你一起养孩子。”

      惜予听得莫名其妙,她知道王遗时这周学校里忙,早就忘了答应过她要帮忙打听。
      我没有埋怨、没有责怪,与你就事论事,你倒先跳脚起来,突然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萧三与此事毫不相干,攀扯人家做什么?

      “找萧叔涯也不行?”惜予用最后一丝耐心和他沟通,“可靠我自己是找不到下家的。”

      “那就不要找了啊!”王遗时气得胡言乱语,“你别这么任性,日子还过不过了?!”

      话一出口,王遗时就后悔不迭,想抽自己两耳光,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软,“反正我不同意!”

      话说到这,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惜予也被他气出了一肚子火,转而进厨房继续追问张婶弃婴的地点。

      张婶一抬眼,看见厨房门外王遗时紧紧盯着惜予的后背,吓得一哆嗦。

      但她内心深处对孩子的不忍最终还是胜过了一切权衡,张婶选择说出地点——霞飞路到西爱咸斯路一带。再具体的她也不知道。

      惜予冲出厨房,经过王遗时,两人满身怨怼与愤怒,谁也不搭理谁。

      不一会儿就听见大门轻轻打开又带上,惜予走了,王遗时瞬间塌了架子,灰心丧气地扯开一把餐椅坐下。

      张婶上前问:“先生,要不要去找太太?”

      王遗时怒道:“随她去!”直直起身,卧室门随后发出一声巨响。

      十几年恩爱夫妻,人前没红过脸,一旦闹起别扭来,也是真够吓人的。张婶劝也不是,走也不是,悻悻地楞在原地,自怨道:早知会闹成这样,我一开始就不该和太太说起这事。

      —·—

      别说张婶怕,次卧里贴着门偷听的姐妹俩也犯怵。

      宁宜一团泪光已经聚到了发红的眼眶边缘,平宜虽然有些慌张,却还有心思想别的,问她姐:“爸爸为什么要生气?姆妈又没错。”

      宁宜抹掉眼泪,“要是没有那两个小孩就好了,就不会惹出那么多麻烦,爸爸妈妈也不会吵架了。”

      “不对吧?麻烦又不是小孩惹的。”同为小孩,平宜为小孩发声,“明明是丢掉他们的大人不对。”

      宁宜愣住:对啊,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我竟然还没平平看得透。她擦掉眼泪,对妹妹说:“你说得对。”

      平宜又问:“你觉得姆妈找得到那个孩子吗?找到了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当姐姐了?”

      宁宜用活见鬼的眼神看了她两下,“你也太没心没肺了。你一点不怕吗?”

      “怕啊。可陈横说过,‘害怕是人之常情,但光顾着害怕,是什么用都没有的。所以…要行动起来。’”

      “行动?”宁宜不解。

      “我支持妈妈,那我就得帮她。”

      说干就干,平宜打开房门,听到父亲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便一路穿过客厅、餐厅,到玄关处穿好皮鞋。张婶正好看见,问她要干什么去,她说去楼上找张勇要个玩具,拿到了就回来吃早饭。

      宁宜明知她在撒谎,没有拆穿,却也不放心,沉默着跟在后头。

      姐妹俩上楼不久,家门又一次打开,王遗时面无表情直奔楼下而去。

      宁宜没想到妹妹还真是去了张家。只不过找的不是张勇,而是张藻明。

      她把张藻明拉到一边,请他帮忙去找妈妈和一个小妹妹,又描述了一下是个刚出生的妹妹,被人丢了,所以要多多往地上找,说不定就在垃圾堆旁边。

      不得不说,平宜选对了人。

      整栋公寓现下就数张藻明最憋得慌,巴不得有个由头出去透气,管他三七二十一,满口答应,也不等他爸妈同意,猴儿似的嗖一下就跑了。

      张藻明飞奔到楼下,看见院子里的王遗时,喊道:“王叔!”

      遗时驻足回头,“藻明?”

      交谈几句之后,发现彼此出门的目的相同。此时圣诞节才刚过去,张藻明一说话,口中便有白雾丛丛地往上冒,王遗时顺势抬起头,发现院中树木已然挂起了霜。

      都说“头九二九不伸手(揣兜里暖和)”,一想到这么冷的天气,那个没满月的孩子在外面挨冻,王遗时都顾不上生气了。

      两人一合计,决定分头行动,藻明往北,向霞飞路方向;王遗时往南,向西爱咸斯路方向。既找孩子,也找惜予。

      —·—

      一来到外面的马路上,王遗时眼前登时一片白蒙蒙,弥漫的大雾竟将四周都包裹了起来,头顶又有浓云遮天,几乎到了目不能视的地步。

      王遗时朝南走了几步,险些与一个雾中迎面而来的路人相撞。他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小心,慢下脚步,仔细地察看四下有无被弃的婴儿。

      不多时,来到了逸园跑狗场外。这一向热闹喧哗的跑狗场此时也还沉寂着,大门紧锁。王遗时想到这一片有不少花园洋房,住着好些英、法、俄和犹太裔富人,可得好好搜寻。往常总嫌弃法租界地少人多逼仄得很,真要找个人的时候,依然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茫然无助。

      接连问了几个从南边来的路人,都说没看见有什么婴儿,王遗时走出了一身汗,心下也越来越忐忑,正准备继续往南找,前方雾阵中又出现几道黑影,缓缓向他靠近。

      王遗时立即认出其中一个身影轮廓就是惜予,连忙快步朝她跑去。惜予也发现了,停下脚步等他过来。

      当王遗时冲到惜予面前,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也就看见了怀中的襁褓。

      她找到了那个女婴!谢天谢地。王遗时第一反应是庆幸。

      王遗时一摸襁褓,或许只能称之为“包袱皮”,简直薄得可怜,被包裹的女婴则小得可怜。惜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还生气呢?”

      惜予依旧沉默,王遗时叹了一口气,解开扣子脱下大衣递过去,惜予不解地皱起眉头看他。

      “不怕你女儿没到家就被冻死吗?”

      王遗时把大衣內里展开,让惜予把孩子放上去,一把裹进厚实的羊毛大衣里。惜予想从他手里接回孩子,不料他偏开身子,“我来抱吧。” 走了两步,他感慨:“好轻,比家里两个生下来的时候小。”

      “可能营养不良吧。善言,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就留她一阵吧,至少养得结实些,再让我为她觅个去处,我不找萧叔涯帮忙。”

      说到萧三,王遗时现在冷静了下来,承认道:“我刚才在气头上,不该胡乱攀扯人家,对不起……”

      “可有一点你说的很对,我向来任性,但凡有什么冲突,事事都以自己为先的。”

      “没什么不好的。”王遗时与她并肩走着,心想: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你,也许我们当年根本不会重新开始,也就没有后面这十几年,乃至未来一生的风雨同舟。
      “我问题才大,气急了就不管不顾的,什么话伤人就说什么。其实刚才说到一半就后悔了,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张破嘴。”

      惜予点头,王教授自我认知准确而清晰。“你就这狗脾气。”

      “是是是,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原谅我吧。”

      王遗时突然感觉到怀里浅浅蠕动了一下,像儿时抱过那些奶猫奶狗一样。那一刻,他似乎找到了答案,懂得惜予为何如此在乎这两个孩子,只在短短一个拥抱中,他们都感受到了来自一个幼小生命的求生本能,便不忍再对此视而不见。

      这答案,就是他和惜予一样相信孟夫子说的“人性本善”。

      王遗时用手指轻柔地掀开大衣去看婴儿的脸,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圆溜溜的真好看,像他给平宜买的洋娃娃一样。

      “哎……”他掩好大衣对惜予说,“你也不用费心找去处了,这孩子不是已经选择了我们吗?”

      惜予没想到他转变主意来得如此之快,原地愣怔之际,王遗时将女婴交还给她,“你先回家,我出去一趟!”很快,他跑进逐渐淡去的雾中不见了踪影。

      等惜予抱着女婴回了家,宁宜和平宜两个小丫头争相凑上来看,张婶也又惊又喜,转身去翻找两姐妹从前用过的奶瓶。

      宁宜看过小婴儿的脸,又望向门口,低声问惜予:“姆妈,爸爸没和你一块回来吗?你们还在闹别扭吗?”

      “没有,”惜予安慰她,“我们和好了。他有些事,处理完就回家。”

      宁宜这才释然,发现平宜正趁着没人注意伸手扒小孩的眼睛,连忙抓住妹妹的手,“你会弄疼她的。”

      “我想看看她真的是蓝眼睛吗?”

      两人叽叽喳喳的时候,大衣里的孩子睁开了眼睛,平宜指着她惊喜道:“真是蓝的!姆妈,她以后就是我们的小妹妹了吗?”

      “是啊。”

      “那我能给她起名字吗?”平宜跃跃欲试。

      宁宜对她说:“你以为是养小狗吗?”

      “你先说说,你想叫妹妹什么?”惜予问她。

      平宜认真地思考起来,惜予和宁宜相视而笑。

      惜予指导两个女儿怎么用玻璃奶瓶喂孩子喝米糊的时候,王遗时从外头回来了。

      平宜跑去门口迎接,只听她大喊起来:“姆妈,爸爸又抱了一个小宝宝回来!”

      惜予过去一看,王遗时怀里真抱了个婴儿,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是双胞胎的另一个?”

      王遗时罕见地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张婶把孩子抱了下去,惜予问:“不是说男孩被一户人家收养了吗?”

      “既然决定要养,他们俩一块来的这世上,倒不好叫我们拆散了。”

      他刚才突然离开就是去忙活这事儿了,先是去了趟一品香,赊账拎了两只烧鸭,想着明天就是元旦,又添了点熏鱼、糟鸡之类做年货,然后带着大包小裹去了张婶住的弄堂。

      陈屠夫一家收了礼,很是干脆地把孩子交给了他。毕竟这年头,野孩子好捡,这么多好吃好喝的可不常见。

      自认做了桩大好事的老王得意地朝惜予摊开手,“赊账的钱,奶粉钱,还有本人的脚钱!拿来吧。”

      惜予忍笑拍了一巴掌,转身去拿钱,这时平宜拉了拉父亲衣角。

      王遗时担心她不适应家里突然多了两个孩子,蹲下身来想开解两句。小妮却说:“爸爸,我有个问题。”

      “欸,你问。”

      “是弟弟大呀,还是妹妹大?姆妈说双胞胎是一起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我不懂。”

      王遗时也犯难了,“这爸爸也不知道,到时候让医生断断。”

      平宜又神秘兮兮地跟他分享:“我给妹妹起了个名字。”

      “哦?叫什么?”王遗时好奇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贝贝。”王平宜叉腰看着她爸,显然非常满意自己的“作品”。

      王遗时愣了愣,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浮现在心头,“隔壁袁家那只京巴叫宝宝,你该不会……”

      “对呀,不可以吗?”平宜问,坐实了他的猜测。

      “不可以!”旁边她姐震惊地鸣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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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