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香港岛·上 ...

  •   新年刚过,元宵将至的时候,慎予一行抵达了香港。

      这趟船有些许波折,经历了风浪,两位师母和其中几个孩子都晕船了。尽管吐了几日,但离开飘飘晃晃的甲板,踏上坚实的陆地时,大家的精神仍然为之一振。

      隆冬霜雪度不过这处炙热的南方岛屿,明媚阳光直直打在每个人的额头上。慎予将手掌搭在额头上,以此挡住日光,寻找着人群之外的去往目的地的列车。

      前往越南海防的船半个月后出发,因此落脚是最为迫切的问题。受沪上老同学照顾,辗转找到一位在香港工作的朋友,那位朋友大气仗义,虽只与慎予见过数面,欣然表示一行人淹留香港期间恰逢他赴海外出差,乐意无偿将居所提供给他们。

      从码头离开,慎予带着两家教属乘电车,来到了位于北角的英皇道

      自三年前英皇道通车以来,这片位于港岛西部的四通八达之地越来越繁华。主干道上有梭巡往来的双轨电车和私家轿车,两旁行人熙攘的步道上林立着百货公司、杂货店、中西餐馆、照相馆、公寓楼……

      借房子给他们落脚的那位友人颇具慧眼,当初来香港闯荡,既入职了英国人的公司,生活日益稳定时,购置了尚未通车的英皇道上新造公寓的两户对门套房,一户自住,一户出租,日子过得愈加有声色。

      公寓的南亚裔门童替他们拉开木制弹簧门,一阵凉意扑面而来,所有人不约而同被取悦到了。

      门童喊来了公寓的服务生帮他们搬行李,慎予掏出了一张港钞给他们作小费,也顺手取出了他的护照,便往对面走去,按响了那户人家的门铃。

      一串清脆的《致爱丽斯》奏到一半,门被打开。邻居是一名美国籍画家,正在香港采风,在这栋寓所里有半年的租期。房东出差之前委托他将对门钥匙交给一位姓谢的先生,并留了一张有慎予的合照作为认人的凭据。

      慎予刚递上护照,自报家门,“阿尔弗雷德·谢。”

      “戴伦·皮克斯,”画家很是激动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我等你许久!弗雷德,对,就是你,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除了皮肤比我想像中黑一点,个头也更高一点。”

      画家把护照递回给慎予,“等着!我去拿钥匙。”

      等他取来钥匙交给慎予,慎予似乎遗憾地对他说:“皮克斯先生,请原谅我还要安置同行的妇孺,无法与你寒暄。”

      “没关系!”画家对慎予背后,等在对面门外的师母和孩子们挥手,笑道:“祝你们在这美丽的小岛度过一段愉快时光。”

      —·—

      安顿好师母和孩子们以后,慎予趁着天色未晚,独自离开公寓。他深知这次在香港停留的时间并算不上长久,要做什么都得抓紧,尤其是寻找下落不明的人这样的事情。

      他犯任性惯了,自安安过世后收了性子,踏实不少,少做糊涂浪荡事。即便如此,总还是有些人,是每每想起来仍旧觉着对不住,只是再觉对不住,也不会超过对安安那样,悔彻心扉。

      直至一回,他那是还在北平,收到姐姐的家书,里头挟带着另一封信。

      他端详了“吕素荣”这个名字半晌,有一阵呼之欲出,奈何就是找不到答案的熟悉感,于是没有打开,而是揣在口袋里,一整天带着。

      那天入夜后,他与同窗二人向东穿过灯火阑珊的护国寺前往花枝胡同,拜访一位老中医。

      从人家里出来,走在深深狭狭的胡同小道中,微热的晚风吹过身畔,三三两两的人语从沿途各家墙头传出来。同窗递来一支烟,慎予放进口袋里,旁边飘来烟草燃烧的气味时,他的指尖便触到了那封信。

      同窗咬着烟,问他打不打算假期回老家,慎予摩挲着那封信,一边想吕素荣究竟是谁,一边含糊地回答人家。

      他隐约记得这位同窗来自武汉三镇之一的城市,据说长江和汉江就在他的家门口汇流。这时又想起,很早之前就有人与他说过“九省通衢”的典故,那个人曾在武汉待过。

      就在一霎那,他僵在原地,昔日记忆的画面与声音一幕幕,翻山倒海逼到眼前。

      眉儿。

      原来是她!他只记得眉儿,却不记得她还有个正经的名字——素荣。指尖蘸水一笔一划写给他看过。

      胡同里没有装电灯,他抬起头找了一圈,前头有户人家门前亮着一盏暗暗的橘色小灯泡,慌张快步走上前去。

      站在灯光下,他激动地抓出信壳,拆开来读。

      才知晓,眉儿跟着一位做木材生意的卓老板去了香港。她的小侄子已经大了,依旧生活在那条弄堂里,只当自己是个沪生沪长的孩子。他们之间,低头抬头见过几回,他怯生生地叫姐姐。那户人家一直没得亲生儿女,对他满心宠爱,眉儿便放弃认回侄子的打算,她再没有牵挂,独自远走了。

      她只字未提他当年突然断了联系一事,可能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追问。慎予想到此事,总还是认为确实对她不起。那时,他不欲继续颓废度日,也不愿家里人再为自己担忧,手起刀落霍然与旧日断了个干净,却漏算了个她。

      他辜负了与素荣小友之间的友谊啊。

      同窗问他是不是遇上什么打紧的事。他只摇头,说是一个老朋友搬家了,轻描淡写,不像片刻前抽风一样的态度。

      可年前护送教属到上海时,他萌生了再见眉儿一面的念头,便去到她从前工作的舞厅打听消息,倒真收获匪浅。

      眉儿跟了一个做木材进出口生意的卓姓老板,此人家中妻房健在。原配夫人无所出,但娘家极为强悍,前些年他才纳妾,姨太太生了几个孩子。

      眉儿赴港后,卓老板因为生意的缘故依旧经常到上海来,还跟从前一样光顾她们舞厅。近半年相上一位新入行的舞小姐丽娜,每回过来必定过来同她跳两支舞。

      慎予使了些铜钿,问丽娜要到卓老板香港店铺的地址。本想直接打听住址,奈何名片上只有店址。

      他打算顺着尖沙咀卓氏木材行这根藤继续往下追寻,若真见到眉儿,到时候要说什么,该做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知此事必行足矣。

      —·—

      过港渡海,从维多利亚港口步行到尖沙咀,接连问了沿街几家店铺的员工,多是当地人,因他不识广东话,一路来走得艰难些。

      等来到卓氏门前,身后夕阳一半斜斜沉入远处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半披海面染得霞光灿灿。

      幸好木材行还没打烊,但这个时辰光线已黯不利相看,鲜有客人光顾,店里只剩一位年轻员工守着,他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的柜台上,望着铺外晚照的街景发呆。

      慎予抬腿步入店里,惊醒了员工的黄昏梦游。

      他盯着一片样品木料看,装作欣赏的模样,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询问显得合理。毕竟面对突然登门,开口就问老板住址的陌生人,员工多半是不敢随意透露的。

      那员工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用带广东腔的国语为他介绍,“先生好眼力,这是不列颠进口水青冈木,耐磨抗压,加工啊也很方便,选来打家具再理想不过。”

      慎予转向那名员工,想起丽娜曾告诉他,卓老板已经有两个月没来过上海。问道:“卓老板在香港么?”

      员工愣了一下,堆笑道:“老板去马来亚谈生意啦。”

      慎予佯装惋惜,“你们老板真是大忙人,两个月都没来上海,看样子是忘了要同我父亲谈生意的。我倒是不着急,既然来了,愿意等等他。”

      员工见他人虽年轻,但举止从容,谈吐不俗,准是个公子哥,当即就信了他是自家老板生意场上认识的人。若是替老板挽留着这桩生意,不说往后的工作上有所添益,至少,也能盼着涨涨薪酬吧。

      可他没接待过豪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慎予见他态度有所松动,忙道:“之前卓老板给过他家里的地址,奈何我粗心,给弄丢了。小伙子,你若是知道的话,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说着从大衣兜里摸出钱夹,捏了张五英镑夹在指间,员工欢喜接了赏。

      卓老板一年前重金从葡人手里购入嘉多利道81号的洋房,虽是二手,老板却一点也不嫌弃,觉得能住在其中已足够脸面添光。慎予装作没听出他话里对卓老板过于虚荣的嘲讽。

      从木材行出来,天色已晚,慎予从尖沙咀离开,一路散步向维多利亚港。黑天里港口吹来的腥咸海风依旧是温热的,凉却不至寒冷。

      他上了轮渡,靠着栏杆,风声烈烈,不远处夜航船只的点点灯光,像极了江南水乡过盂兰节放的河灯,各个无依无靠,随波逐流而去。目睹夜船,心见河灯,都令他更加甩不去脑海中频频出现的纤细身影。

      —·—

      翌日一个阴天,风滚草样的飕飕晨风剥走了各人寒毛间的温存。

      妇孺睡梦中,慎予裹着一件浅灰色风衣,又次独自出门,乘坐最早那班香港岛往九龙的轮渡,在渡口下来雇人力车前往嘉多利道81号卓老板的豪宅。

      81号是一栋两层小洋房,明显的西欧海岸线国家的风格,奶油白墙体,梯形红屋顶,整体方正不厚重,阳台多,爱在门窗顶做文章,明媚跳跃,不像那些阴郁沉闷的英式建筑。

      此时,81号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灰色短褂长裤,扎麻花辫的女孩子,应是佣人。她弯腰拿取门口的牛奶瓶,起身要回去,慎予趁机出声喊着了她。

      “你好。”

      女佣停下脚步,端着牛奶瓶等他。慎予来到门前,发现她生得柔和细净,鹅蛋脸,不似两广常有的相貌,倒像江南一带随处可见的女子。

      她一开口,便听得出江淮一带的口音。

      “先生有什么事?”

      慎予问她:“这是卓老板宅邸吧?”

      女佣点头。

      “可有一位叫眉儿的姑娘在这边住?”

      女佣听了摇头。

      慎予换了个问法,“吕小姐呢?她是从上海跟你家先生过来的。”

      “喔,有的。不过她早已不住在这了。先生认识她?”

      “认识的,我是她朋友。你知道她如今在那里吗?”

      女佣神色犹疑不决,问他:“先生,你当真是吕小姐的朋友?”

      “如若不然,我何必辛苦跑一趟?”慎予反问。

      女佣变得有些伤感,她说:“吕小姐两个月前搬走了。”

      慎予急追问:“她不在香港了?”

      “不晓得,她搬走是因为病了,肺病。自从去年九月流产,她身体一直不济,发烧咳嗽,反反覆覆。姨娘说看着像痨症,才教家庭医生做检查,说□□是肺痨。那以后,姨娘便成天闹,说吕小姐会把病传染给少爷小姐们。她嫉妒吕小姐,想借机赶走她。先生不想管这事,又觉得姨娘闹得头疼,干脆出门谈生意去啦,走前说都交由大太太处置。太太便做主将吕小姐送出去养病。太太她……素来不爱搭理家里人的,哪怕先生也不例外。吕小姐在她眼里,估计和一只蚂蚁没差别。”

      慎予问:“那她去了哪里养病?”

      “太太没说。”

      “你家太太可在?我去问她。”

      女佣摇摇头,解释道:“太太不和我们住。”

      慎予失望之际,听她问:“先生,你想要太太的住址吗?”

      女佣告诉他,卓太太平时都自己住在半山的许公馆,除非先生回香港,才过来聚一聚,一顿饭没吃完就回去了。

      慎予谢过她,正欲离去,这次换作女佣叫住他。

      “先生,你是刚过来香港么?”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才说:“我家里是南京的,住在剪子巷。”

      慎予光是听到“南京”两个字,心头咯噔跳了一下,隐约猜到她要问些什么了。果然听她说,“我自来香港帮佣,两年未得回家过年了。听人说现在国内仗打得厉害,日本人打到了南京,南京城遭了大灾。姨娘不肯同我讲,我不大出门,实在是打听不着。”

      慎予想姨娘多半是知道的,南京发生的惨祸震惊寰宇,可她选择不说。正常,若换作他,也不晓得怎么说。

      于是他违着心撒了谎,“我一直在赶路,没工夫关心外间的事,真是对不住。”

      女佣说:“那说不定事情不大。哪有怪先生的道理?”

      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应是卓家那位姨娘醒了,吊着嗓子空灵慵懒地呼唤她的女佣,像凤仙又像方溪,慎予听不清,只觉得那口音甚为熟悉,像吴语,却又算不上道地。

      慎予抢在女佣再开口之前告辞,经过庭院草坪时,听见身后81号的门咚一声关起来,他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赶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香港岛·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