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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今宵剩把“电灯”照 ...
王遗时从楼梯上来,黄澄澄的廊灯照着黑胡桃木门,门前没有春联,惜予嫌红纸破落得快,收拾起来又撕不干净,总免不了拿新的盖住旧痕,如此一来没完没了。
站在门外,王遗时却打心里生出一种不真切感。
他的半副灵魂好像还停留在那架飘悠悠穿越欧亚大陆的飞机上。
唯有惜予,想到她,跋涉的双脚才仿佛一下着了地。
客厅亮着一盏铃兰壁灯,散发着温馨的淡黄光晕,定是惜予为他留的。
王遗时洗漱之后,换上惜予准备的睡衣,从浴室出来,拉了一下壁灯的开关绳,客厅陷入一片黑暗。
此时房里,惜予并未入睡,听到门把转动、锁舌松动的声音,从靠枕上挺身起来,屈腿抱膝。
王遗时一进来,看见坐在床上的惜予,以为自己吵醒了她。
“我在等你。”
久别重逢,腹内自有千言万语,王遗时懂她的意思,于是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
惜予与他说:“宁宁和平平已经睡下了。放好炮仗回来,刷牙洗脸的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扭头却见王遗时含笑静静看着自己,一副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
惜予低下头,心想:原来老夫老妻也会害羞啊。
又想起那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便与王遗时说了。
王遗时眼珠向上看,努力回忆,“这是……晏殊,还是柳三变的词?”
“晏几道,”惜予回答,“我还当你准备‘今宵剩把银釭照’了呢。”
王遗时听了大笑,“我们可没有银釭,只有电灯。”
随后他细说了自己刚才看惜予看得入神的缘故。
还在亚琛念书时,某个日光大好的清晨,洗漱的功夫,王遗时突然在镜中看见鬓角一丝突兀的白,当即连嘴角的牙膏沫子都顾不得擦,伸手去拔那根白发。
他向惜予描述,“没有全白,从发根上蔓延,中间是黑白参杂出来的半灰,尾端还很黑亮。”
那天早上有一门古典哲学课,虽是旁听,王遗时期待日久。当这根白发出现在眼前,他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他害怕衰老提前找上了门来,使其没有足够的时间与惜予共度一生,陪伴孩子们长大。
“方才借着灯光,我在观察,看你是否也长了白发?”他随后庆幸道,“没有,一根都没有。”
“头发那么多,也许藏了几根也未可知。”惜予抬起手,手指没入王遗时带着湿气的发间,装作看不到那几缕银丝,“怎么不吹干?仔细头疼。”
“太晚了,怕吵着你们。等一会,它自己也就干了。”
惜予岂会不知,王遗时的白发是生生熬出来的。为了如期回国甚至提前,他没日没夜地学,日子根本没有来信中说的那么顺遂,他做梦都想着回家。
想到此处,惜予有一丝心疼。
心疼?她好像从来没心疼过王遗时。
当然他三十年人生可谓一片坦途,心疼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显得多余。但无论多么顺遂的人生,总有脆弱低落的时候,王遗时也不得免俗。
她作为枕边人,一直以来采取的却是龟缩无视的态度。王遗时或出于歉疚,或因为自尊,不曾向她示弱、求助过。
明明是夫妻,她却做了好些年自扫门前雪的事儿。因为她对这个男人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甚至内心还怀藏着对他的怨怼,怨他曾抛下自己不闻不问,若非她找上门去求个了结,险些一生都葬送其手。
当年决心继续这段婚姻的同时,她表面上摒弃前嫌,不计较他从前的行径,却暗暗在心里给这段感情画了一道界限——但求相敬如宾。
没想到王遗时是真心要和她过日子,屡屡负荆请罪,耐心地等待她释怀。他少爷脾气其实不小,只不在惜予面前发作。
那么渐渐的,她也意识到自己不再满足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欲交付真心却迟迟不敢,宁可独自心中与旧日的芥蒂百转千回地去纠缠,而不去捅破与王遗时之间最后的那层薄纸,那层名为“相敬如宾”的纸。
在送他出国的码头上,她曾想要吐露真心,未等宣之于口,就叫汽笛与江风吹散了,王遗时就这么离她越来越远。
在一封封往来欧亚的家书中,她才敢把自己的心意大胆地写一些上去,王遗时热烈回馈更多,距离竟把他们从夫妻变作一对恋爱中的男女。
他们成亲时,王遗时十九岁,惜予十七岁。一九三八年大年初一凌晨,距离那个时刻 ,十一年过去了。
惜予终于告诉王遗时,“我确定,我很爱你。”
—·—
夜已经深了,熄了灯,两人依旧毫无睡意。黑暗中,王遗时听见惜予问:“你看过《米佳的爱情》吗?”
他老实作答,“嗯。我不喜欢它的结局。”
夜色里惜予眼角眉梢都含着淡淡戏谑,仿佛老道的渔夫看他网中鱼儿。“你没看完。”她说。
王遗时否认,“看完了,不然我怎会记得米佳最后举枪自杀了呢?”
“那你肯定没翻到最后一页。”
王遗时疑惑地转向惜予,请示她的意思。
“我也看过那本书,托你的福。新郎倌,新婚夜那本书就搁在你书桌上。”
经她这么一提点,王遗时仿佛穿过重重记忆的云霭,回到了婚礼前夕。
静静的清晨,房间的玻璃窗朝外推开,他斜坐在窗台上。
外面天有些阴,偶尔一丝和暖春风吹过,带来了新鲜的雾霭与露珠,酥润的雨丝也随之轻轻扑到脸上。
杭州又下雨了,一场绵绵春雨,下也下不完的雨。
他青翠拥绕的家,面朝西湖,背靠一条可以跑汽车的斜坡道路。从他房间的窗子望出去便是那条路。汽车路的对面是一条两人宽的步行坡道,坡道旁则是一段古砖墙。
那段从根基往上逐渐向内倾斜的梯形墙体,有三、四米高,像失落古城的一段残垣断壁。与沿途的新式别墅相比,它已经老旧了,青灰色石砖与黑色石缝中盘踞着苍翠欲滴的爬山虎,叶片底下棕褐藤蔓错杂交缠,一如他眼下烦乱不已的心境。
邻居们,包括父亲在内,都想推掉这段无用的墙,念头动了很久,听说在他婚后终于要落实。
推了也好。
他知道墙什么时候会坍塌,却不知自己何时能摆脱眼下这种被拘禁的日子。然而最令人恐惧的还不是失去自由,而是他即将要成亲。
他甚至不齿用时兴一点的“结婚”来称呼这场仪式,不信的话,请转头看看铺在床上的一身大红喜服。
手里的书翻到一半,纸面沾染了雨丝,已经开始发皱。剧情也不尽如人意,主人公情路受挫却不肯放弃,要死要活地挣扎,看得人头疼!矫情!他狠狠地将一枚书签楔进书缝里,阖起书往边上一抛。
“咚”一声,书本落到了书桌上。
同时,他心里也有一个抉择尘埃落定——逃婚。
耳畔惜予的声音将王遗时从多年前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你真该看看封底那一页。我之前想再看一眼,可惜翻遍了家里,也没找到那本书。”
“是问一个同学借的,早就还给人家了。你究竟卖什么关子,讲给我听听。”
惜予凑到他耳朵边,轻轻吐出写满了封底的那两个字。
“离婚?!”王遗时睁大了双眼,大笑着把惜予揽进怀里。笑够了,他满足地叹道:“终于又能抱着你睡觉了。”
—·—
是夜做了梦,梦里他牵着惜予的手,带她沿着那段铺满了爬山虎的石墙小道散步,循着低缓的坡度向上走,风缓缓吹,头顶柳树垂下的枝子荡摆着,一只白腹白翅的黑羽鹊鸲扑棱棱冲出枝梢,飞向道路对面绿荫深处,那栋种着橘、黄相间月季和紫鸢尾花的小楼——他们的家。
—·—
年初一大早,王遗时在空了一半的床上醒来,卧室外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人声不绝如缕。他担心错过家庭活动,揉着眼戴上了眼镜,看清座钟不过才七点三刻,不由松了口气,起床换衣裳、叠被子。
王遗时从房间里出来,宁宜第一个发现他,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爸爸!”
旁边那个小平宜抬起眼皮跟着看了看,又垂回去,继续吃碗里的糯米小圆子。
洗漱的时候,惜予凑到门边来,帮他拿下架子上的毛巾递过来,“张婶煮了两锅,酒酿的和冰糖的,妳要哪个?”
王遗时擦干脸上的水珠,答道:“酒酿的。”
随后他听见惜予问两个女儿:“谁去帮爸爸盛一碗酒酿圆子?”
只听到大女儿热切的应承,果然还是没有平宜的事。
王遗时挂好毛巾,心酸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撇了撇嘴、平宜这点和他一模一样,老爱偷偷撇嘴。
来到餐桌前就座,宁宜坐在他边上,把碗推近,“爸爸,里面有三十个,要吃完啊。”
第一碗小圆子的个数按着各人的岁数来,再吃就可随便添。王遗时十足三十岁,碗里盛得满满登登,好在圆子无馅,每颗只黑眼仁大小,发发狠还是吃得完的。
他看了一圈餐桌没找到小女儿,又掉头看了一遍客厅,也没见着,便问惜予:“平平呢?”
“去隔壁叫人了。”
话音刚落,隔壁的祖孙俩登门来了,平宜牵着陈横的手,拽他到餐桌前。
王遗时给栾婆婆拉开椅子,栾婆婆说:“听说几岁吃几个,我今年都六十七了,哪吃得下那么多?”
惜予说:“来几个意思意思就行,糯米吃多了不好消化。”
栾婆婆登时笑了,“那就好,吓我一跳。我还想呢,你们这新年头一天就虐待老人呐。”
平宜说:“婆婆,我给你盛!”她拉着陈横往厨房去,王遗时的目光紧跟着两人的背影过去。
他患得患失的模样叫栾婆婆看进眼里,她悄悄凑到惜予耳边,“平平黏着陈横,你男人眼红了。”
惜予忍不住笑了,蛐蛐道:“婆婆有所不知,他可小气,可爱吃醋了。”
栾婆婆取笑她,“坏丫头,看你男人笑话就这么高兴?”
王遗时回过神来,看着交头接耳的一老一少,栾婆婆赶紧拿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糯米圆子,故作好学,问道:“初一吃这个是上海的习俗么?”
“是我外祖那边的,他们是宁波人。我姆妈嫁人以后,过年家里照旧这么吃。”
此时陈横端着两只碗从厨房快步出来,不迭叫着“烫”放在了桌上,把一碗推给栾婆婆后,忙捏住耳垂给手指降温。
栾婆婆说:“还以为你跌进锅里去嘞,半天不出来。”
陈横手掌拢在嘴边,偷偷跟几个大人告状,“有人在偷糖。”
惜予明知王遗时正嫉妒陈横,故意调侃道:“你就惯着她啊。往后牙烂了,你领她去拔!”
陈横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老王的“眼中钉”,答应得爽快,“包在我身上,太太。”
平宜突然一溜小跑扑到母亲膝前,摇着她的腿问:“姆妈,姐姐下午要去练习,哥哥和三叔他们约了下午去姐姐学校踢球,我也去可不可以?”
惜予把她扶正了,问:“姐姐学习,哥哥他们几个男孩踢球,你去了做什么?”
“我……哥哥。”平宜望向一边的陈横,灵机一动,“我帮他们捡球。”
“去吧。”惜予松口,平宜高兴得蹦了起来,“谢谢姆妈!”
陈横对惜予说:“太太放心,我看顾好平平。”把王遗时醋得又是一阵撇嘴。
中饭过后,几个孩子相伴出了门,栾婆婆和凭儿她们也都各自家去,家里只余王遗时和惜予。
因这两天荤膻进得多,肠胃里总存着油腻感,惜予格外想喝普洱刮一刮。
惜予不爱喝茶,家里存着谢老爷送的各种茶,总没人喝,放来放去一时间记不起最后落到了哪里。
惜予依稀想起来位置,走到橱柜前踮起脚,伸手扫了一遍最上层的格子,果然摸出一团积有薄灰的圆形纸壳。
擦干净积灰,按说第一遍茶要倒掉,可惜予想自己只为了去去腻,并不打算品茗,于是从茶饼上草草捻下一搓,丢进白瓷茶杯后,又端起暖水瓶注水。
普洱茶叶浸泡其中,水渐渐发红,铁锈似的,腾腾冒白雾。
出来厨房,视线倏地一暗。
餐厅离轩敞的客厅有一墙折角,采光主要依靠东墙上的小窗,再就是几缕从厨房透进来的光线,要比家里其他地方暗一些。若遇上阴雨,大白天也得亮着灯。
眼下东墙的百叶窗阖了起来,只有淡淡的光线经过狭长的厨房,铺泄到王遗时的脚下,他秀挺的侧脸被笼在一片朦朦的灰色中。
惜予没有开灯,拉开他身边的餐椅,把茶杯放在餐桌上。
白瓷泛着幽昧的蓝,里头升起袅袅白烟,像轻盈扑腾的水母。
王遗时牵过惜予的手,十指交扣着放到腿上,“你说,平平怎么就不理我呢?”
“你呀,还是这脾气。越不搭理你,你越稀罕。”
王遗时呵呵苦笑。
这还不简单?
惜予挣开手,拍了一记王遗时大腿,狡黠一笑,问王遗时:“不知道怎么讨好你小女儿吧?”
“愁煞我也!还请夫人快快赐计。”
“洋娃娃,”惜予神秘地说道,“至于成败,就看你钱包有多深了。”
王遗时一摸裤兜,恍然大悟,长长地“喔”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既谈平宜的事,免不了要说到陈横。王遗时问:“他就是之前你信里说的,想参军家里不让的小孩吧。”
惜予“嗯”了一声,他又说:“我看家里是拦不住他的,这孩子浑身透着机灵劲,一眼就知道有的是法子。他和应暄(宋三)差不多大吧?”
惜予想了想,摇头道:“老三比陈横小两岁呢。”
“那他真是少年老成,一点都看不出来。”
惜予便将宋应暄曾经从关外一路流亡到北平,又南下上海的经历告诉王遗时。他早早亲眼见识了何谓战争,何谓国难,何为离乱,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惜予已有预感:宋三的决心不会比陈横弱。
说到时局,总令人消沉苦闷。王遗时抓过惜予的茶杯,痛痛快快地灌下一大口普洱后,评价道:“好难喝。”
此情此景,惜予脑海中不免响起一声来自谢老爷的厉喝——牛嚼牡丹呢你!
撒娇男人王遗时踢到了王平宜这块铁板上。
平宜:我妈吃你这套,本大王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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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