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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话梅糖 ...
惜予与凭儿回到亚尔培路公寓,隔壁的成双找上门来,为了即将来临的除夕聚餐。
两家人约定共度新年,栾婆婆年迈,所以都由成双出力。
成双拎来了两斤半牛肉,将食材拿进厨房,从袋子里取出其中一个黄纸包,“一斤半绞成了肉糜,老太太想包饺子。其余的随便咱们处置。”
惜予说:“成双啊,这还没到日子,我家厨房都快被老太太的供货堆满了。”
平宜跑来凑热闹,问凭儿:“姨妈,什么是饺子?”
成双惊讶,“我还以为就长沙过年不吃饺子呢,上海也不吃?”
“不吃,平时都难得吃,”凭儿摸摸平宜的脑袋,“我也是跟了我家那口子以后,他北方人,就好一口饺子片汤。平平,到时候包饺子,你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成双也笑道:“那不是么,上海这边过年的习惯可太不一样了,小年夜竟然就是除夕前一晚!我同老太太这么说,她还道是我唬她呢。臧太太,那您会擀饺子皮么?”
“包在我身上,”凭儿帮着成双把食材一一归置好,旁边平宜又缠上了她,拉着裤腿,“我现在就要包饺子!”
“现在不行。宁宁,快带妹妹出去玩。”
宁宜面露难色,不作声凑到凭儿身边,踮起脚在她耳边细声道:“我马上要出门,不能陪她。”
何止不能陪,还得想办法先把王平宜这小祖宗哄走,可被哄的次数多了,她现在是越来越不好忽悠了。
成双在她俩边上,自然也听见了,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难的,对门不有个现成的帮手么?”
凭儿和宁宜纷纷看向她,成双拨开二人,折腰接近平宜,问她:“平平,要不要陪陈横哥哥弹钢琴吗?”
大家都觉得平宜这样爱凑热闹,岂会说不。只可怜陈横,又被推出去挡枪子了。
平宜目泛精光,“不,我要跟姐姐出去!她和三叔看电影!约了一点半。”
凭儿和成双面面相觑:完了,行程都摸得门清,看样子跟屁虫决心很大。
宁宜小声抗议道:“我可不想带你。总是呆到一半就不耐烦要走。”
这时,陈横如蒙召唤一般出现在谢家,不过却是来找成双的。
他懒散地倚着厨房门边,“老太太找你呢。”
成双瞧手头也没什么可忙活的,连忙出去,经过陈横时,伸手将他往厨房里一推。
陈横猝不及防,往前跌了两步,不解地回头望,成双已然逃之夭夭。
凭儿拍拍宁宜,对她朝门外一指,让她快走。宁宜踩着轻俏的脚步,飞也似的逃离了厨房。
平宜也不甘落后,跟着姐姐后头跑了起来。
经过陈横时,陈横下意识一个弯腰,敏捷地把她捞了起来。
耳边哭嚎声响起的同时,他不由自嘲:这托儿保姆的活是越干越熟练了。
凭儿拍了拍陈横肩膀,同情道:“辛苦你,能拖就拖吧。”
—·—
厨房里只留下一大一小。
直到大门喀哒一声落了锁,确保宁宜已经离开,他才蹲下来放开平宜。
她却不走了,就站在他跟前。
平宜意识到自己已经追不上姐姐,气呼呼地瞪着陈横。这个哥哥总在任何人想摆脱自己时出现,他已经成了姆妈、姐姐、娘娘……成了她们的的走狗、爪牙、工具。这一点让她很是伤心,小小年纪就已经感受到被亲近之人背叛的痛苦。
她说:“我不要和你玩了。”
陈横叹了口气,低着头自言自语:“我就说,迟早要被记恨……”
他就这么蹲着,眉目低垂,像街上遭到毒打的流浪狗,完全没有了往日乐此不疲打诨斗嘴的劲。
“你又在难过吗?”平宜问。
“又被你看出来了。”
“哥哥,你先起来。一直蹲着,脚都要麻掉了。”
平宜转身,拖着小板凳来到储物柜前。她抓住柜门下沿,一把拉开门,再把板凳挪到一个精确的位置,踩上去,开始轻车熟路地翻找。
她先给自己拿了几颗奶糖和太妃糖,头也不回,问蹲在原地玩消沉的陈横:“你喜欢吃什么糖?”
陈横不爱吃甜食,嫌太腻味。但平宜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态度,他仔细想了想,说:“不甜的。”
这哪难得倒平宜。她把橱柜里的罐子逐个地翻找了一遍。
“找到了!”她伸手就是一把,觉得不够多,又抓一把,统统放进左边的兜里(右边兜满了,都是她自己要吃的)。
拿好糖果,她把那些打开过的痕迹一一恢复原状,然后关起了储物柜,把板凳挪得远远的,让妈妈尽量不会一眼把储物柜和小板凳一起扫进视线里,她才满意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出门,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吃糖。
她把左口袋里的糖尽数掏出来,塞进陈横的手里。
陈横打眼一看,清一色枣色包装的话梅糖。
“慢慢吃,”在她看来没什么苦恼是吃了糖还过不去的,“have a nice afternoon.”
平宜就这样离开了,把陈横独自留在厨房里。陈横心想:得和她姆妈说说,往后糖果放高点。
蹲久了确实麻。他一站起来,从脚底板到小腿肌,跟面条一样软,话梅一样酸,花椒一样麻。
此时一颗话梅糖从他手掌边缘滑落,陈横忙把糖都揣进口袋,弯腰捡起地上的糖,举至头顶。在一片窗外投来的阳光下,欣赏起半透明糖纸里圆圆的糖果轮廓。
他想了想,还是撕开糖纸喂进口中,坚硬的糖果在口腔中泛起一层又一层的酸涩。
不久之前,他刚刚确切得知发小黄复言的死讯。
黄复言随父母去探望出嫁的姐姐,计划过完新年再回长沙。
而他去往的城市,正是旧都南京。
关于发生在这座古城中的弥天惨祸,这一个多月来早已以风雷之势传遍全国上下。
陈横仍在天真期盼着,幸运能够宠幸他的友人,使他成为众多受劫难者外的一员。只要一天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然而三十多天心心念念,日以继夜的挂怀与祈祷,终于走到了尾声。
上苍没有拨开灾厄的阴云,现实不愿改变它残酷的基调。
他收到老家兄长的来信,黄家无一生还,仅剩祖父祖母。
陈横无法想像,这个年,黄家嗲嗲和娭毑该怎么过?而放眼望去,无数个同样的悲剧同时上演着,无数的家庭也正遭受失去至亲的痛楚。
黄复言真的死在了南京城?南京真的变成了人间炼狱?
为什么是黄复言?为什么是南京?又为什么非得是中国?中国,为什么你这样美丽却又如此虚弱?
口腔里越来越甜的话梅糖抵挡不住他的苦涩。
那苦从心底来,流经四肢百骸,蹿入五官七窍。舌上一丝丝甜就像滔天洪水中的一捧土,做了徒劳的努力,顷刻就被无边痛楚与愤怒吞没殆尽。
那一夜,成双收走待洗衣物,从陈横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蓬轻飘飘的空糖纸。
她走到纸篓边,屈身而缓缓松开手,糖纸自掌间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飘落而去。像满天的白色纸钱,同无数心碎的泪水一同洒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顺着凄迷的哭声飘向那些道路、田野、河梁、山谷 ……
—·—
一墙之隔,陈横写下了日记:
日寇既侵中国,必得鏖战方见胜败。今只盼我军□□,不屈于敌。陈横势必穷尽志力,从此以驱逐日寇,光复中华为事业,以胜利祭奠复言和千万同胞的亡魂,以新生祛除我家园的苦难。为如此将来,我将肝脑涂地而无一悔字。
一九三八年一月廿八遥祭吾友复言
—·—
惜予做了一个梦。王遗时和慎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王遗时说要乘飞机,慎予则坚持要坐船,也不说去哪里。吵着吵着,同时扭头来问惜予:你站哪一边?
吓得惜予赶紧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捂着额头看向身边空空的床铺。
也不知道王遗时顺利买到归国的机票没有?还是已经在路上了。
发了一会懵,惜予看了眼珐琅座钟,只才五点。
凭儿与她约好六点钟过来准备年夜饭。慎予的船今天七点钟出发,成双服侍好栾婆婆,大约□□时也会过来。
之后便是忙碌的一天。
她换上一件胸前两股麻花纹的浅紫色高领毛衣,下着一条浅棕色呢料半身裙。想着一整天都要忙活,便没有配戴首饰,更不曾梳妆,只将满头青丝低垂着斜扎出来,洒落在半边肩前。
厨房里流水窸窣作响,张婶起得比她还早,正在处理一截牛骨。
“太太,被我吵醒了?”
惜予摇摇头,守在门口问她:“怎么大清早就忙开了。凭儿再有一个钟头过来呢。”
“我觉少,睡不着了。牛骨汤要熬上好半天,我早些处理了也好,何必等她过来再弄。太太,你家阿弟是今早去香港的船吧?”
“七点钟。这一趟出去,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见。”
“晚一天多好,还能聚起来过个年。”张婶惋惜。
惜予却摇头,“还是能走就尽量早,现在不太平,交通也分秒必争的。”
正说着,凭儿提前过来了。
等到成双从隔壁过来的时候,宁宜和平宜也已经起床,家里一下子活泛开了。
成双在谢家厨房的垃圾篓里瞥见了熟悉的枣红色糖纸,便同惜予说:“我还纳闷呢,小少爷吃那么些糖是哪里来的,原来是您给的。”
“肯定是平平干的好事。家里糖放哪个位置,她最清楚。”
既说起小少爷,成双露出了愁容。
“我家小少爷这两天一直闷在房里。他平日都是高高兴兴、说说笑笑的。这一消沉,老太太问过几次、哄了几句,他都不搭理,老太太也就恼了,说不管了。”可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事。
凭儿说:“不如叫他过来,兴许热闹起来,也就顾不上难受了。”
惜予认为她说的不无道理。她停下择菜,就着围裙擦干手,找来一只玻璃果盘,从柜子里抓了两大把各色糖果装上,把平宜喊了过来。
“来,派你去陪陪陈横哥哥。”
平宜瞥了一眼果盘里的糖果,不满意,“哥哥要吃不甜的糖。”她又提醒,“话梅糖。”
惜予“哦“了一声,准备起身去换,平宜抢过她手里的果盘,“这些就当给我的奖励,陈横哥哥的糖,姆妈再拿就好了嘛。”
惜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去厨房取了一兜话梅糖来。
话梅糖跟倒吃甘蔗一样,越吃越甜。小家伙之所以说不甜,是她每回一尝到酸味就等不及地吐掉了,从没吃到过后半截。
—·—
平宜进了对门,只见栾婆婆房间开了条缝,里头正放花鼓戏,咿咿呀呀好不欢乐。
平宜捧着大果盘,踮起脚走到陈横房间门口,鬼祟地拧开门把。
尽管家里锣鼓喧天,陈横仍然留意了到门口的动静。他以为是成双或者奶奶来找,脸上顿时挂起几分不耐。
谁想推门进来的竟然是皮大王,她冷不丁撞上了他不太好看的脸色,睁大了双眼愣在门口,手还搭在门把上,横竖不肯进来了。
陈横没办法,心里叹息着,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对她挥挥手。
平宜还是不动弹,陈横只得过去接她。
胡秀英咿呀咿呀喊她的刘海哥,陈横嫌吵,连忙把门关了起来。
陈横把惜予抱到床上坐着,自己将书桌前的椅子转了个个儿,在她面前坐下 。
惜予把大果盘往他怀里一塞,目光边闪躲边偷偷打量他。陈横真是不知道他冷起脸来多唬人。
“皮大王,”陈横把果盘放回她身旁,从中捻起一颗话梅糖,“前天的糖很好吃。”
“糖什么时候都好吃。”
陈横转身从桌上抽来一本书递给平宜,是前几天他逛书店时买的连环画,平宜兴冲冲地翻阅起来。
话梅糖在陈横两腮来回滚了一遍,他往椅背上一仰,“平平,你有好朋友吗?”
平宜从书里抬起头,回答他:“有啊。”
“谁?”
“楼上楼下的大家,还有玛莉、玫丽……”
“停,”陈横打断了她,纠正道,“最要好的朋友,不是一起玩那么简单,是你高兴想同她分享,难过想要她安慰,她什么大情小事你都知道。”
话至于此,陈横顿感荒谬,同不知事的孩子说这些,她怎懂得?
平宜听得半懂不懂,若按着陈横的标准去想,她照实说:“那我没有好朋友。”
“我也没有了。”
“哥哥,”换她发问了,“你这几天为什么不高兴呀?”
“因为我的好朋友不在了。他……死了,你懂得‘死’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你怎么懂的?”陈横突然慌了,他希望这个孩子不要过早地领教到死亡的意思。
“照片上的人,姆妈说是大舅舅和小舅妈,他们都去世了,我们活着的人再也见不到他们。”
母亲提起大舅舅和小舅妈,眉宇间永远胀满了凄郁,两边嘴角无形中坠着石块一样,向下弯去。
她突然醒悟过来,陈横在为什么难过——死亡,但随即又意识到了另一桩事。
她说:“我是有好朋友的。”
陈横不解,她指指他,“你啊!没人知道你为什么难过,因为你不肯说。可你跟我说了,只有我知道。这不是好朋友是什么?”
陈横失语,转念一想,这话倒也没说错。可她懂什么呀!
平宜想起陈横刚才说朋友难过时是需要安慰的,便对他说:“不要难过了,我陪你。”本来还接着一个“玩”字,可她又想起陈横说过朋友不仅仅是一起玩,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陈横把床上的果盘挪走,说:“别吃糖了,一会该正经吃饭。”
“我才吃了两颗,”平宜不满,“我还想再吃一颗牛扎糖。”
“行,”陈横端着果盘拣出一颗牛扎糖丢给她,“剩下都归我了。”
等平宜看完连环画,陈横领着她回王家去吃饭。中午吃得不算很丰盛,都等着晚上那顿年夜饭。
题外话:
这章写在去看《南京照相馆》之前(对,我是有存稿的,但发之前不停地在改,这大概就叫“如存”吧),不知道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有没有也看过这部电影的。
为了这场电影,朋友事先准备了三包纸,结果压根没用上,因为根本顾不上哭,她整个气炸,中途好几次对荧幕(上的日本人)比中指。当然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观众更多,从开场抽泣到片尾曲的也不在少数。然而不管愤怒还是悲伤,害怕或者无助,怎么都好,都比遗忘和无知好。所以,去看《南京照相馆》吧!(图穷匕见了,对,这就是一则夹带私货的安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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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话梅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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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