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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卡林卡 ...


  •   日本人的飞机出没于上海的云层之间,也没有放过杭州。

      八月十四日,日机轰炸杭州笕桥机场。惜予担忧父母安危,却根本联系不上他们。

      尽管王遗时留洋以前,斥巨资给家里装了个电话机,方便他不在时惜予及时联系两家父母,而杭州那边的电话设在王公馆里。

      这正是棘手的地方,王先生和王太太响应内迁号召,人随厂搬,前几日就动身撤往重庆,公馆的电话已被停用了。

      惜予思来想去,决定出门发电报。但上海的战况如此激烈,才到楼梯口,外间隆隆几声炮响,地动山摇,如一条巨龙在地底呻吟翻滚,紧接着,她就在栾婆婆和张婶连劝带拽之下,又回了家。

      在忐忑中等待了半个多月后,惜予终于接到一通母亲从杭州商会打来的电话。

      母亲电话里说家里人都很平安,在轰炸之后即刻避往山中寺庙。在庙里住了一个多礼拜之后,经萧家相助,转移到商会的大楼里住下。

      商会惯与洋人打交道,楼里也有好些留守的外国商人,大家将外国旗往出一挂,每逢日军搜刮,总能免过一场死劫。

      “轰炸之前,你公公就喊我们一块往内地逃难,但你爹跟你一样,死活不肯去。躲在庙里的时候,我就说不如去上海找惜予,他还是不肯。你还记得萧伯伯么?你阿爹发小,以前当过杭州商会会长的。”

      惜予说:“记得。”

      谢太太又说:“他也在庙里避难,过来帮我一起劝,你爹态度松动了,但就是没点头。最后他全家赶着去上海,分别前特意托人把我们送去商会那边。”

      惜予当然希望父母能够来上海,谢老爷却觉得杭州城没几日准能收复,日寇猖狂不久,坚持不走。

      谢太太和惜予站一边,但她也做不了犟老头的主,便给女儿支招,要她去找萧老会长,再请他充当一回说客。不行就上硬的,让他找人把老头绑到上海来。

      平宜等在电话旁边,冲惜予伸手,“姆妈,我也要跟阿娘讲话!”

      把听筒递给她,平宜甜兮兮地喊了一声“阿娘”。

      惜予看着手里抄下来的地址条,陷入一阵回忆。

      她在儿时随父母造访过萧家,犹记得“商会会长”好大的气派,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笑脸盈盈。

      谢老爷向来不爱应酬,每每呆不了一会就告辞。加上家里亲戚仗着谢老爷的面子,私下去央求萧会长办事。谢老爷左思右想,认为是面上关系太好生的事,便再也没带家眷去过萧家,只他自己私下走动罢了。

      而她自己,从前虽也与萧家子弟做过同学,但那时改了母姓,并不叫谢惜予,自然也谈不上真正的认识。

      惜予甚至不确定萧老会长还记不记得有她这么个人。

      “姆妈,阿娘要挂电话了。”平宜抓着听筒摇晃她的大腿,惜予回过神接起来,电话已经挂断了。

      次日即由陈横陪着,去了趟谢太太提供的地址——马斯南路62号,与亚尔培路东西相邻,瞧起来近,实则望山跑死马,走过去二十多分钟。

      看家洒扫的用人告诉他们,萧家还未搬来,也许半路耽搁了。惜予问何时能来,用人哪里知道,最后无功而返。

      —·—

      一场战从盛夏打到了初冬,硝烟短暂地消散了,租界内的葳蕤草木陷入枯寂的沉眠中去。

      此时距离上海沦陷已经过去半个月,这一天是美国的感恩节,亚尔培路静悄悄的。

      外面天色虽然还是沉沉的青灰色,客厅却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室内烧得暖融融的。

      宁宜已经起床,穿上她深蓝色冬季校服,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张婶站在身后,替她在脑后编出一股粗粗的麻花辫。

      宁宜有起床气,张婶不会在此关节主动与她搭话。

      可巧门被敲响了起来,张婶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橙色发带,俐落地在发尾绑出一个蝴蝶结,才转身去开门。

      一开了门,就听见她热情的声音:“三先生来啦。”

      然后就听宋应暄沉稳地应对:“张婶早上好。”

      宁宜咬了一口面包,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宋老三一进来就瞧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扭头瞧了张婶一眼。

      张婶冲他努努嘴,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你来早了,闹起床气呢。

      宋老三拉开餐椅,把书包和兜在网中的足球挂在椅背上,坐了下来。

      宁宜说了句“三叔好”就不再搭理他。

      张婶上前,轻声问他:“三先生吃了吗?”

      他点点头,又拒绝了张婶给他倒热水。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相对无言,一直等到宁宜慢吞吞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层热牛奶,她才主动向宋老三搭话:“三叔今天来得好早。”

      “嗯。今天下课要去练习吗?”

      “要的。”

      “练习结束,我来接你。”

      “麻烦三叔了。”

      “没事。”

      距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宋应暄今日确实是来早了。

      自打上海沦陷,日本人进入租界,局面便一直不大稳定,但学校仍旧照常上课。宋应暄的中学与宁宜的小学离得近,宋家叔伯有心,让宋应暄负责每日接送宁宜上下课。

      宋应暄下课比宁宜晚一个钟头,宁宜平时会在教室里写着功课等他过来。但也有例外,从这学期开始,宁宜跟随学校一位修女学习单簧管,固定一周三次,下午到宿舍找修女练习,这样一来她就会比宋应暄晚两个小时,又换宋应暄来等她。他多半会抱着足球去她小学操场消磨时间。

      时间还早,宋应暄从书包里抽出课本看了起来。

      这时,平宜也起床了,她没有起床气,一醒来就乐呵呵地推门跑了出来。张望了一圈家里,问了宋应暄好,又问张婶:“姆妈呢?”

      “太太去小姨妈那边看宝宝去了。宝宝发烧好几天了。”

      “是喔。”

      平宜洗漱完来到餐桌前,拉开宋老三和宁宜之间的椅子爬了上去,“嬷嬷,我要吃饭饭!”

      张婶给她端来淋了酱油的半熟荷包蛋、半碗小米粥和一只豆沙包。

      宋老三逗她:“平平小猪猡,真能吃啊。”

      “那小叔叔就是大胖猪!你上次一个人吃掉了一整只烤鸡。”

      宁宜摇摇头,对宋老三说:“看,就没人能欺负到我们平平。”

      平宜捧着胖乎乎的豆包咬了一口,嘴角多了一抹黑乎乎的豆沙印子,否认道:“黑皮就欺负我。”

      宁宜向宋老三解释:“是住我们隔壁的大哥哥。”随后又训了平宜一句,“不许这样叫人家,没礼貌。”

      平宜举着包子,抗议地吐了一下舌头。

      张婶把宁宜的黑管盒拎过来交给宋三,平宜看见了,不再说话,默默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迅速解决了早饭。

      这个小鬼头,姐姐有什么,她统统都要。宁宜学黑管,去学校……反正除了写功课,她全都眼馋。

      宁宜吃好了,刚站起身,平宜也跟着起来。大家都看向她,她说:“我要跟姐姐去上学。”

      “不行。”宁宜说。

      谁知平宜仗着母亲不在家,没了约束,竟公然耍起无赖,一把抱住她姐的腿,往地板上一坐,哭着闹着要一起出门。

      宋应暄把她从宁宜腿上拔下来,交给张婶,她便在张婶怀里闹。见她姐不搭理,索性拉开腔子放声大哭。

      哭声震天动地,隔壁栾婆婆正准备睡个回笼觉,如此一来也不必歇了,亲自上门来探察情况。

      姐妹俩一个冷着俏脸,一个哭成了花猫,在客厅里僵持不下。

      栾婆婆到底是当过家、主过事的,当即安排起来,让宋应暄赶紧送宁宜去学校,别耽误了上课。

      姐姐一走,平宜哭声顿时再拔高三个调门,在张婶怀里摇成了一株风中凌乱的喇叭花。

      栾婆婆不予理会,陈横小时候比她无赖多了,凡事不顺了他的意,直接躺平了在地上滚来滚去也是常见。越是这样越不能惯着,长辈就得把脸皮撕下来揉巴揉巴丢了,让他闹,闹得人尽皆知、闹得十里八乡闻风而至,什么时候闹够了再关起门来修理。

      —·—

      近午时分,陈横拎著书包打外头回来,刚从扶梯间上来,就听着王家门里一阵凄厉的哭声。唯恐出什么事,家也顾不得回就过去敲门。

      好家伙,门才开一条缝,尖锐的哭声顿时刺得陈横太阳穴一跳,脑瓜生疼。张婶同他讲老太太也在这,陈横大吃一惊,拉开了门往里闯。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对面皮大王骑马似的跨坐在小板凳上。两军对垒呢,一个八风不动,一个鬼哭狼嚎。

      栾婆婆掀起眼皮,看了眼孙子,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美国人的学校,感恩节要放假。您老就理解成他们今天过端午吧。”

      栾婆婆“嗯”了一声,算是许可。陈横这才坐到老太太身边去,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搞成这步田地。

      好家伙!王平宜不停不休哭了两个多钟头!

      “她都不用倒气的么?”陈横不可思议。

      栾婆婆也是如此感叹,“干嚎呗,嚎十声掉一滴泪。但也够久的了,搁一般孩子早哭抽抽了,这娃是真皮实。”

      “王太太呢?”

      “出去了呗。”

      放她这么哭也不是回事,陈横过去陪她蹲在一块。作为过来人,上来就是一同吹捧,“平平啊,你是机器么?机器高功率运转尚且需要输电吃油,你竟然不吃不喝坚持这么久,比机器还厉害。”

      不搭理,继续哭。

      小姑娘死倔,他早就见识过,因此也不惊讶,接着劝,“什么都跟人家一样就不好玩了。姐姐学单簧管,我们学个别的,比她更厉害。”

      干嚎声似乎小了一点,陈横看见希望的曙光,加大力度,灵机一动指着客厅的钢琴,“哥哥教你弹琴,怎么样?”

      “哼哼——嗝,好,嗝!”

      哭声终于停了下来,陈横觉得世界这一瞬间安静得有些不真实,他甚至觉得也许是自己聋了。

      陈横抱平宜坐到琴凳上。

      两人并排,陈横掀开琴盖,细长的手指拂过黑白相间的琴键表面,转头对平宜说:“平平知道《卡林卡》吗?”

      她怎么会知道呢?陈横明知故问。他调皮一笑,十指翩跹,悠然的琴音从黑白键之间流淌出来,弹琴的手势也越来越快,曲调逐渐越来越轻快、密集、激昂。

      陈横还有余力,索性用俄语哼唱起来,他清亮的嗓音精准地镶嵌在漫天狂舞的音符之中。

      “花园里长满了雪球花儿,雪球花!

      多么迷人,多么漂亮,你快爱我吧,好姑娘!

      啊,留里留里,啊,留里留里,你快爱我吧,好姑娘。

      美丽的雪球花儿,雪球花儿,雪球花,花园里长满了雪球花儿,雪球花!”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休止,一切欢快和激烈的情绪缓缓落回地面。持续的专注与爆发,使陈横眼中蓄起一团泪意,湿漉漉、亮晶晶的,像鹿的眼睛。

      平宜已不再伤心,瞳仁干净而黑亮,呆呆注视着他。她突然意识到结束,醒过神来,连忙不迭鼓起掌来。

      突兀的掌声中,两人相视着,不约而同爆发出哈哈大笑,笑作一团。陈横悄悄搂住花枝乱颤的小孩,不使她跌下琴凳。

      陈横弹琴实在算不得行家,但唯独这一首《卡林卡》烂熟于心,不需要乐谱,信手拈来。这是他从前为追求一个白俄姑娘苦练的成果。

      他还记得是个像雪花一样淡淡的、清冷的姑娘,一头丝绸似的浅金长卷发,浅蓝双眸是雨后初晴的天色所撷,皮肤像牛奶一样洁白细腻。奈何生命并不如她家乡的冬天那样漫长,她还没来得及听见少年的琴音,已教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

      卡林卡,美丽的雪球花,我心仪的好姑娘啊……

      陈横没想到脑中关于这首歌的记忆如此深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演奏它的机会,并且,是为一个姑娘而奏,尽管这个姑娘委实小了点。

      平宜从醒来吃过早餐后就光顾着闹了,到现在头也没梳。一头海藻似浓密蜷曲的长发就这么自如地散开着,跟头小狮子似的,陈横手指作梳替她抓了两下。

      张婶拿了梳子过来,她还记恨着张婶刚才不让她跟姐姐上课,不给张婶碰。

      陈横问:“我让成双给你扎好不好?”

      “好。”

      答应得倒快。陈横乐了,嘀咕了句:“小丫头,还挺记仇。”

      成双是个手巧的,三两下就给扎起了双髻,两边又各自别上一只弹簧蝴蝶发卡,衬得小丫头冰雪伶俐。

      栾婆婆心里本来还有些气,见她这样可爱竟也消气了,把她拖到自己怀里抱着,逗她:“平平真漂亮,将来嫁给陈家做媳妇好不好呀?”

      陈横被自家老太太天方夜谭式的想法逗乐了,“现在可不是旧社会,不兴娃娃亲这套了啊!”

      栾婆婆不理他,对平宜指着陈横说道:“他长得好吗?”

      平宜点点头,她又问:“将来送给你当老倌,要不要?”

      越说越不像样子,陈横连忙打岔,不让这场对话再进行下去,“皮大王,想不想去参加舞会?有很多好吃的,蛋糕啊、汽水什么的。”

      “要!”平宜边答应边扑到陈横身边去。

      陈横教张婶给她换了套能出门的衣裳,棕色天鹅绒的圆领系腰百折连衣裙,领口、袖口和及膝的裙摆处均缀有一圈奶白色的雪花蕾丝花边,下着黑色连裤袜与皮鞋。

      陈横蹲在玄关,给她穿上白绒镶边的深紫色连帽呢斗篷,再戴上毛茸茸的耳罩和手套,洋娃娃一般精致漂亮。

      栾婆婆与张婶说:“这孩子虽说淘气,可论招人稀罕也是没人能比的。”

      张婶笑呵呵地应了,叮咛他们早点回家。

      陈横一把抱起平宜,应张婶:“好咧。天黑以前就回来。”他又看了眼怀里的小家伙,哭了那些时间,眼泡只一点点肿,眼球里白得过份干净,也没见一两根红血丝,惊讶道:“你刚才是装哭吧。”

      平宜哼了一声,抱紧了他的脖子,撇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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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