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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婚后一个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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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大明礼制,朱棣和徐仪婚后翌日,需入宫拜见宗庙、祖宗牌位,行盥馈礼,向先祖告成婚之喜。
两人出宫的时候,朱棣的眉宇间便带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回燕王府的马车上,徐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刚才在奉天殿里,父皇说了什么?”
朱棣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发闷:“父皇命我一个月后启程,去凤阳练兵。”
正值新婚燕尔的夫妻,却在仅仅一个月后,便要面临分离之苦。徐仪的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缓缓言道:“一个月,也够了。毕竟吾等往后的岁月悠长,短暂的分别,又有何妨。殿下当专心致志于练兵之事,待他日就藩之时,方能派上大用场。”
朱棣心中虽有不舍,却也知徐仪所言在理。他微微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
自这日起,朱棣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黏在徐仪身旁。
回门之日,魏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又是好一番热闹。
徐达端坐于堂上,目光落在并肩而立的女儿与女婿身上,但见二人仿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心中不禁老怀甚慰。一旁的谢佩英,也难得的面带笑意。
徐仪在一旁,见朱棣被自己的三个弟弟团团围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东说西,不禁莞尔失笑。
谢佩英不日就要随徐达远赴北平,这一日,也就忍不住对徐仪一阵叮嘱。徐仪安静的听着,最终温言道:“母亲放心,我定当悉心照顾好辉祖与添福,过几年,定会平安无恙地前往北平,与你们重逢。”
“燕王视你甚重,有他护着你,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一来一回,一日光景便又过去了。
从魏国公府回到燕王府时,已是日暮时分。晚间,朱棣终是将这一日的忍耐,悉数发泄在徐仪身上,他凝视着怀中的女子,心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最后,沐浴之时,徐仪终是挨不住困意睡晕过去,还是朱棣将她擦干净抱上床榻,帮她细致的绞干潮湿的发丝。
清晨的微光如同一匹上好的素纱,轻柔地滤过窗棂上糊的桐油纸,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暖的色泽。
徐仪缓缓睁开眼,甫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星眸。
朱棣正侧卧着身子,一臂任她枕着,另一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她散在枕间的青丝,不知已这般凝望了多久。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低哑,却又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徐仪睡意未消,下意识问道:“殿下今日不需入宫么?”
朱棣的眉头立刻不满地皱了起来。
“又唤殿下。” 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一吻,带着几分惩戒之意,“再错一次,可要重重罚你。”
徐仪霎时从耳根红到脖颈,赧然咬唇,小声道:“四郎。”
朱棣这才展颜而笑,又轻啄她唇角:“这一个月,本王最大的正事,便是好生陪伴我的仪儿。”
他说着,手脚便开始不安分起来,隔着柔软的寝衣,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点起一簇簇细小的火苗。
两人又在锦衾下又缠绵半晌,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早膳过后,徐仪依着多年的习惯,要去书房练字。
谁知没练一会儿,便听见前面一阵喧哗,还夹杂着桌椅挪动的沉重声响。
徐仪循声走去,只见几个小厮,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往书房里搬。
而她的新婚夫君,正背着手,像个监工头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指挥着:“再往左一点,别碰坏了王妃的博古架”
徐仪看得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朱棣一见她,立刻换上笑脸,大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当然是要你搬过来跟我共用书房。”
他拉着她,走到那张几乎占了半间屋子的书案前,献宝似的说:“你看,这儿比你原来那屋子敞亮多了,光线也好。往后,咱们就在一处读书写字,岂不妙哉?”
徐仪有些为难:“可你平日里,总要在这儿和属下们议事的。”
她总在旁边听着,多有不便。
朱棣却像是完全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打断了她的话:“正殿之后自有议事厅。你我夫妻一体,若真有不便之时,再添置一架屏风相隔便是。”
从此,这书房成了燕王府的主子们最爱待的地方,徐仪或临窗静坐抄经,或捧书默读,一抬头,便能看见朱棣伏在案前批阅公文时专注的侧脸。
朱棣与幕僚们商议军务政事,言辞激烈,偶一抬眼,便能望见徐仪的身影。
这般无需言语的陪伴,渐渐成了他们彼此的习惯,融入日常的点滴之中。
时光流转,初春的天气依旧寒凉刺骨。
燕王府内,一只铜锅,在屋子中央“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汤底是用羊骨、当归、枸杞熬了数个时辰的老汤,奶白浓郁,香气四溢。
切得薄如蝉翼的羊后腿肉,在滚沸的汤中一涮即熟,入口鲜嫩,毫无膻味。
朱棣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给徐仪夹菜。
他将烫好的羊肉、鲜嫩的菌菇、爽脆的白菜,一股脑儿地堆在徐仪碗里,直到堆成一座小山。
“多吃些,你太瘦了。”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心疼的埋怨。
徐仪无奈地看着碗里的“肉山”,夹起一片递到他嘴边。
“四郎自己也吃,别总顾着我。你每日操劳,更该补补。”徐仪如今被他带坏了,时不时也语出惊人的玩笑一句。
朱棣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从善如流地张口吃下,眼底暖意流淌,仿佛能驱散这初春的冷意。
傍晚时分,若无要事,二人常会相携步入暖阁。熏笼里银炭烧得正暖,他们便倚在铺了狐裘的软榻上,中间搁一张小棋枰。
朱棣执子时,总是不疾不徐,谨慎中暗藏锋芒。徐仪则从容应对,棋风看似温吞守成,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化去他的凌厉攻势。
几盘棋下完,往往是两三个时辰过去,天都已经黑了,下人们也不知何时点燃了灯笼蜡烛。朱棣最喜欢这时用自己的玄色大氅将徐仪裹住,倚在窗边看天晴月圆的夜色。
白日里,他们也会围着泥炉,温上一壶绍兴的花雕,就着几碟精致的干果,天南地北地闲聊。
从新近读的《六韬》《三略》,聊到《金刚经》里的禅理公案。
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相伴中,飞快地流逝。
两人白日里形影不离,夜后,更是缱绻难分。
朱棣正值青春鼎盛,血气方刚,又对心上人守候多年,如今佳人在怀,那份压抑了许久的渴求,便如决堤之水,再难收敛。
徐仪每每被他缠磨至夜半,常是衣袍斜坠,云鬓散乱,神思昏沉地倚在他怀中睡去。
这日午后,天色又阴沉下来。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不多时,竟又洋洋洒洒地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意浸透了庭院中的玉兰花与松柏,万物萧索。
朱棣却兴致颇高,特命人将城里最有名的醉仙班的乐伎召入府中,就在那风雪飘摇的庭院里,搭起了一座暖棚,丝竹管弦,一应俱全。
徐仪披着一件银鼠皮的斗篷,怀里抱着个鎏金手炉,与朱棣并肩坐在廊下,听乐伎们演奏。
丝竹之声在清冷的雪中显得格外清幽空灵,一曲哀而不伤的《醉太平·归隐》奏罢,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朱棣浑不在意这是前元的旧曲,侧过头,像是个博学的学究,和徐仪细细说道:“《醉太平》的韵律之妙,在于风格舒缓,音韵质朴,最宜抒写看破红尘、归隐田园之逸趣。”
徐仪听得入神,眸中光影流转,神情晦暗地点了点头:“词也填得绝佳。”她轻声道:“‘辞龙楼凤阙,纳象简乌靴;憎苍蝇竞血,恶黑蚁争穴’,字字如刃,入木三分,剖尽宦海浮沉。配上这清越的曲调,可谓珠联璧合。”
见她深得曲中意味,朱棣仿佛找到了知音,眼底荡开了悦色,遂命乐工再奏一曲《双调·沉醉东风·归田》。
弦音初起,徐仪已沉浸其中,不自觉地跟着那曲调,轻声吟诵起来:
“远城市人稠物穰,近村居水色山光。熏陶成野叟情,铲削去时官样。” 清音如碎玉,与那洞箫的呜咽、古琴的清冷,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一曲终了,庭中万籁俱寂,只余下雪落的声音。
两人相视而笑,皆为曲中意所动,宛若一对神仙眷侣,琴瑟和鸣,心意相通。
只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破,这曲中的‘归隐’,对他们而言,终究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王府中的玉盘珍馐吃得久了,总觉得滋味虽好,却少了点什么。
一日,徐仪也不知哪来的心思,竟提议要出去逛逛。朱棣自是无有不应。两人于是换上了寻常富家子弟穿的素色衣裳,从王府的侧门溜了出去。
应天府的街巷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挑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光映着地上未化的积雪,将整条长街都照得亮堂堂的。
馄饨摊子前,白色的热气蒸腾而上,带着一股浓郁的骨汤和猪油香气。刚出炉的梅干菜烧饼被摊主码得整整齐齐,金黄酥脆,引得人垂涎欲滴。
徐仪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走在应天府的街头了,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
“老板,来两碗赤豆元宵,再来两碗鸡汁馄饨!”朱棣熟门熟路地待徐仪在一处看起来颇为简陋的摊子前停下。
小小的木桌有些油腻,凳子也有些摇晃,但朱棣却毫不在意。
“别看这摊子小,他家的馄饨,是这应天府里出了名的皮薄馅大,汤头更是用老母鸡熬了一整天的,鲜得很,快尝尝。”
朱棣说完,又从隔壁摊子上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烧饼,仔细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才掰了一半递给徐仪。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端了上来。
果然如朱棣所说,那馄饨皮薄如纱,汤头浓郁鲜美,确实是难得的美味。
两人就在这简陋的摊子上,你一口我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吃完馄饨,朱棣又拉着徐仪去买那炒得正旺的栗子。
刚出锅的栗子,烫得人直哈气。朱棣买了一大包,也不顾烫,笨手笨脚地剥开一个,将里面金黄色的果肉完整地取出来,又仔细地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喂到徐仪嘴边。
“尝尝,甜不甜?”
徐仪含笑吃了,那栗子又香又糯,暖意霎时在唇齿间化开,她不自觉地眼波微漾,莞尔之间,笑意已盈满双颊。
两人的日子过得颇为充实,甚至在王府后花园一处僻静的角落,亲手开垦出一小块园地。两人拿着锄头和铲子,将冻得僵硬的土地翻松,种上了耐寒的萝卜、小葱和一些南瓜种子。
他们一同浇水、除草,在寒风中呵着白气,期待着到春暖花开之时,能收获自己种下的果实。
他们相识太久,还未曾热烈地爱过,便已成了命运相连的亲人。婚后的日子,就是这样平淡的相守,却也让人觉得踏实而幸福。
外面,是春日降临前的萧瑟风光,是波诡云谲、杀机四伏的应天皇城。
而在这燕王府的一方小天地里,他们燃起一炉烟火,温着一壶热茶,成为彼此唯一的温暖,唯一的依靠。
然而,一个月的缱绻与缠绵,终究,还是到了结束的时候。
朱棣启程的前几日,是徐达再赴北平的日子,朱棣陪着徐仪来送。
徐仪站在马车前听谢佩英最后的叮嘱:“京城里人心叵测,你如今是燕王妃,身份不同往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凡事多思虑,莫要强出头,却也不要一味忍让。”
徐仪点了点头:“女儿省得。”
她转头看向一旁身披甲胄,愈发显得威严沉默的父亲:“爹,您和娘在北平,也要多保重身体。”
徐达看着女儿,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柔软。他只重重地拍了拍身旁朱棣的肩膀:
“燕王,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朱棣郑重点头:“岳父大人放心。”
徐仪站在府门前,目送着双亲的车驾缓缓启程,汇入长街的人流,最终消失在街角。
她离及笄还有一个月,却已经要肩负起燕王府内外诸事,更要看顾两位年幼的弟弟。朱棣想到自己不能陪伴在侧,心底愈发不忍,却只能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自送别徐达夫妇后,朱棣很珍惜与徐仪所剩无几的时光。整日只与她守在府中,或执子对弈,或共读诗书,又或只是相拥窗前,说些家常闲话。
他几乎是贪婪地想要将眼前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皆深深铭刻于心,刻进骨血,好慰藉未来漫长的孤寂。
然而,偏有人不识趣,要来打破这份安宁。
说的就是朱橚。
这一日午后,两人正围着暖炉,煮一壶新得的蒙顶甘露,下人便来通报,说周王殿下来了。
朱棣的眉心,立刻拧成了一个川字:“告诉他,本王今日不见客。”
徐仪嗔了他一眼,拉了拉他的袖子:“别这样,五弟不是外人。”
话音未落,朱橚那清朗中带着几分兴奋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进来。
“四哥!徐仪!我来看你们了!”
朱棣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朱橚却丝毫不察,手里还抱着薄薄的几册书稿,献宝似的捧到徐仪面前: “徐仪,你快帮我瞧瞧,我费了老大劲儿,总算给我的书列了个大纲,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保生余录》,此书旨在囊括脏腑经络之理、草木药石之性。”
朱橚神色间带着几分期待:“你素来博览群书。快为我这《保生余录》的大纲斧正一二,看还可增补些什么?。”
徐仪看着他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再看看旁边朱棣那张臭得像锅底的脸,不禁有些失笑。
她接过书稿:“你倒有心,医道关乎民生疾苦,若能成书流传,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我才疏学浅,于医理不过略知皮毛,岂敢妄称斧正?帮你一道参详参详,倒是可以的。”
“那再好不过!”
朱橚浑然不觉自己打扰了这对夫妻的二人世界,一屁股坐下来,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编书的宏图壮志。
朱棣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给徐仪的茶杯里续水,那眼神,冷得几乎能把朱橚冻成冰坨子。
好不容易,朱橚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是停了下来。朱棣顺势就要送客,也不顾朱橚还想留下来吃涮羊肉,拉着这个弟弟的袖子就往外走。
徐仪看着他们兄弟俩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走到外院,朱棣屏退了左右。
朱橚被他这阵仗弄得一愣:“四哥,怎么了?”
朱棣目光沉沉地锁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离京之后,替我好生看顾你四嫂。”
朱橚闻言,不由得笑了:“四哥,你这也太多虑了。徐仪身为燕王妃,背后有魏国公府,宫里有父皇母后。这应天府里,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不利。”
朱棣的脸色,却并未因他的话而有半分缓和:“纵有千般保障,我不在她身侧,终是难以心安。倘有出来什么事,旁人若顾忌不敢报我,你需得暗中传信于我。”
朱橚见兄长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凝重,终于敛去笑意,正色道:“四哥放心。只要我在京城一日,必不教徐仪有丝毫闪失。”
得了这句承诺,朱棣的神色稍霁,却仍闷声道:“既知她如今是你四嫂,你还敢直呼其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