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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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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破,一缕微熹艰难地穿透铅灰色云层,将覆盖了整座应天府的皑皑白雪,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银辉。
魏国公府自黎明时分便被喧嚣吞噬,侍女们捧着妆奁锦盒穿梭如织。
“小姐!吉时快到了!”
随着侍女们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徐仪被簇拥着步入早已备好的妆阁。
镜中之人,面若观音,唇点朱樱。
繁复的九翟冠压在精心梳就的发髻上,身上大衫霞帔,层层叠叠,上面用金线银线绣出的翟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府门外,燕王迎亲的仪仗从街口绵延至街尾,朱漆牌仗与金瓜斧钺在寒风中森然列阵。
礼乐声自远处传来,由远及近,初时如涓涓细流,转瞬便汇成浩荡江河,荡涤了整条长街。
繁琐的“六礼”环节早已在数月间行毕,今日却仍要由礼部官员手持礼书,将流程演绎一遍,昭告于众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礼部官员的声音穿透鼓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徐达身着一品朝服,与身穿诰命服制的谢佩英立于堂上,神情肃穆地接过礼书,郑重颔首,将徐仪送出府门。
徐仪被徐辉祖牵着,一步步踏上那十六人抬的华丽轿子。
精美绝伦的团扇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她只能听到外界山呼海啸般的喧闹。轿子缓缓升起,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自魏国公府至燕王府,沿途十里长街,早已被禁军清道。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上了红绸,百姓们被允许在街道两侧观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争相一睹这空前的盛况。
“真大的排场。”
“那是自然,这可是陛下亲封的燕王妃,徐将军的长女。”
徐仪听不见这些声音,端坐在轿子上,双手交叠于膝上,紧张的微微攒紧。
“冤枉啊——!”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硬生生地刺破了这团锦绣繁华。
那声音苍老、沙哑,充满了绝望,以至于连喧天的鼓乐都未能将其完全掩盖。
“草民有冤!草民的儿子是冤死的!”
徐仪的心,猛地一紧。
“求王爷王妃做主啊!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周遭的百姓脸色煞白,方才还兴致勃勃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们,此刻却像是见了鬼一般,纷纷低下头,有的甚至急忙捂住身边孩子的嘴,拖着他们拼命往后缩。
但没过多久,随着几名校尉甲胄摩擦的金属声,老者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
鼓乐声没停,此间依旧锦绣繁华,红色的绸缎在风中猎猎招展,叫嚣着喜庆的氛围,仿佛要将一切不安与惶惑都遮掩起来。可那份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惊惧,却依旧暗暗流淌,掺杂在欢声笑语之下,令人心口发紧。
徐仪与朱棣照计划在仪仗簇拥下抵达皇城,准备入宫拜天地,行册封礼。
轿帘掀起,徐仪在女官搀扶下缓步而出。锦绣华服的衣角扫过青石地面,沉重得让她凭本能屏住呼吸,却见朱棣大步上前,长袖一拂,径直向她伸出手来。
四目相对,徐仪心中翻涌的惊惧,在这一瞬被定住。她七上八下的心脏,也终于找回了平稳的节奏。
她将自己微凉的手指,放入了他的手掌中。
只此一瞬,两人的世界只剩下彼此。
帝王的权术、朝堂的暗流、刀光剑影中铺就的泼天富贵,朝改夕替、如履薄冰的境地,如此种种都在此刻被隔绝开去。
即使前方是刀山剑树,碧落黄泉,但得彼此在侧,便可心无惶惧。
两人几乎是同时收紧了手指,执手并肩,步伐沉稳而坚定,循着礼乐声,向皇城走去。
徐仪依着女官的指引,叩首、谢恩、受印、加冠,再拜帝后,各宫皇妃,最后至太子前行四拜大礼。礼毕,她升亲王妃之座。众人环立,王妃、公主、外命妇依次前来拜贺。
耳边恭贺声不绝,笑容堆叠,将她层层包围。自此,她的人生进入了下一阶段,福祸荣辱,难以断言。
她恍然意识到,皇宫权术的戏码里,她也成了主角,自此再无退路。
燕王府的筵席从午时一直摆到深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高悬的宫灯与庭中红绸交相辉映,照得殿宇檐角犹如镀上黄金。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齐聚一堂,鼓乐笙歌,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
年仅十七岁的朱棣,端坐在这满堂的富贵荣华之上,依旧神色从容。宾客举杯而来,他皆笑意浅浅,来者不拒,一一回敬。
那笑意仿佛无懈可击,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在这满堂富贵与虚伪笑颜之下,藏着的或许是心惊胆战,那一句句‘天作之合’的背后,也可能是言不由衷。
空印案的刀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今日座上客,明日阶下囚,没人敢真正地开怀畅饮。
这场盛筵,像是一场盛大的逢场作戏,表面之下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与不安。
朱棣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目光缓缓越过一张张或谄媚、或谨慎、或麻木的脸庞,望向了灯火璀璨的内苑深处。
其实这些宾客的想法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一人。她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人,是他在这虚浮与险恶中唯一的温暖与依托。
只要她在哪里,朱棣就感到心安。
酒过三巡,夜已深沉。
朱棣终于从那片虚与委蛇的喧嚣中脱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意,踏入了内苑深处。
身后的鼓乐与人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渐渐远去,终至消弭。
廊下的红灯笼,在积雪的映衬下,投射出温暖而朦胧的光晕,为这清冷的世界添上了一抹艳色。
他推开新房的门。
偌大的婚房,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喜庆红色包裹,喜烛高烧,红泪堆积。
鎏金双喜纹的铜盆里,清水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床沿的那个身影。
徐仪已卸下白日里层层叠叠的华服与九翟冠,换上了一身宽松的石榴红长袍,衬得肤色愈加温润如玉。她倚靠在床沿,手中捧着一本《太平广记》,三千青丝如瀑般披散在身后,只用一根红绳松松地束着。
朱棣见她这个时候了还捧着书读,不禁失笑向她走去。
徐仪放下书卷,好像看懂了他心中所想,目光中含着几分俏皮:“枯坐无聊,刚好拿本书解闷。”
朱棣自然的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拾起一缕垂落的青丝,发质顺滑冰凉,他还是第一次见徐仪披发的模样,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眼前人的脸颊温润通透,因着一天的劳累,泛着一层淡淡的绯红。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沉静如深潭,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的身影。
朱棣声音柔和:“我记得你和五弟小时候最爱看这本,长大了也时不时要拿出来翻看。”
原来这书是他特意命人备下的,徐仪心底涌起一股暖意,幸福的微笑,温热的手抚上朱棣的面颊,看来外面冷得很,他的面颊传来一丝冷意。
“应酬了一日,殿下怕是累坏了?”
“还好。”他开口,声音无比柔和。
让徐仪的心颤了一颤:“饿不饿?我让厨房备了些清淡的吃食。”
“不饿。”朱棣摇摇头,眼底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
徐仪于是向他张开了双臂,朱棣微愣片刻,随即也就顺从的将人揽入怀中。天知道,徐仪早就想这样结结实实的抱他满怀,此刻鼻尖缠绕着淡淡的酒香,她只觉得在自己都要醉晕过去。
她一下下轻抚着朱棣的颈后,听他用淡淡的声音问:“仪儿,若是往后的路,更凶险,我们该如何?”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徐仪的语气轻柔,却自有不可撼动的力量,“我与四郎同路,不论福祸,生死不渝。”
朱棣心头一震,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徐仪总能如此轻易地拨动他的心弦,所以他才如痴如狂的迷恋着她的柔软与坚韧。
他忽然俯身凑近她,温热的呼吸交缠:
“仪儿,你不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朱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徐仪垂下眼帘,睫毛轻颤,耳尖飞红。她轻轻应了一声:“殿下也不知,自从心里明白终将嫁与你,我便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一日会是何光景。”
朱棣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那你可满意?”
徐仪却不直言,只是一脸期盼的说:“惟愿君心似我心。”
朱棣轻轻一笑,手臂绕过她,将帷幔放下。
“定不负君相思意。”朱棣说完俯身,吻住了她的唇瓣。
窗外,风雪依旧。
室内,红烛摇曳,一夜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