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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肃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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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威根的一条拱廊街里,一扇模样寻常的门前,人潮空过而不入。内里,装潢华美,厅堂偌大却只纳一桌。
仅这一桌,相对而坐两个人。瑞希·拉纳,穿一身灰旧布衫,向对面的人恭敬道:
“安卡先生,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乞求。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我……”
“都是熟人就别这样了。”安卡看着瑞希的低微做派,皱皱眉说:
“你还在读大学就欠了这么多钱?离家之前父母没给你生活费吗?”
瑞希听后嘿嘿一笑:
“输光了。”毫无悔色,似在回味。
安卡瞪一眼瑞希,拎上桌一只钱盒,锁扣打开,银币满溢。他厉声道:
“这只是给你衣食住行用的。你去找份工做,足以有余裕。但若是你再去赌,记住,我不会再帮你。”
瑞希手先伸了出来,后才道谢:
“谢谢您,谢谢您。”
瑞希似见了毒品的瘾君子,捧着一盒钱像捧着小舟摇曳,流动的钱欢欢作响,而他痴痴地笑。摇呀,摇呀,把舟摇翻了,哗啦一下银币流散一地。他慌张地俯身一枚枚捡起。
安卡撤回被钱砸了的脚,敲着桌愤叹:“你真的已经不可救药了……”只这一刻,窸窣的脚步声围困了他,把他按桌反手擒拿。安卡惊声:“你这小鬼——”
受迎而来的梅尔茨走近安卡,摆了摆手让下属收敛力道。他对安卡躬身说:
“抱歉,安卡·乌列尔先生。”
瑞希也从钱堆里站起身,唤来人:
“来人扫一下,捡得累死我。”
阅历丰富的安卡当即明白了一切——自己被下套了,而且是被演技精湛的后生,气愤得心脏疼却没办法。他挤出干笑冲瑞希说:
“至少你没有真的家破人亡,我还是很欣慰的。”
瑞希瞥他一眼说:
“你应该快了。”
安卡看向一旁的梅尔茨,真正的持权者、领头羊,对他劝说:
“你不能杀死我,无论你我谁先死,另一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根本不了解约翰——”
却听梅尔茨说:
“瑞希,你怎么想?”
瑞希笑着走近,拍拍安卡唯一还能动的脑袋说:
“你想多了,你不会死的。但你总得退场。放心,再怎么心狠,你家先生也不会为难一个疯子的。”
安卡睁圆了眼睛瞪着瑞希,难以置信:
“你要我装疯?”
过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怎能自甘受辱?
瑞希笑:
“装疯,或者真疯,或是被死亡专线运回地狱老家。你选一个吧。”
未予回答,安卡再看向沉默着的梅尔茨,好声劝道:
“梅尔茨,孩子,我早就料到这样的事情会重演,所以一直在筹划约翰的‘退场’。只要你我再坚持一段时间,”安卡急切地,“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谁也不用去死,除了他会因病——”
“那只是你留给自己的退路,”梅尔茨摇摇头说,“所以,直至今日此刻,你才坦白。”
瑞希走上前,拍拍梅尔茨的肩,叹着气。
梅尔茨最后望了一眼安卡,对他说:
“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虚假的好意。”
安卡张口欲辩,却只见梅尔茨揽过了瑞希——回过头装哭似笑地嘲弄着自己的瑞希,走远,出了门,毫无改变余地地离去了。
未曾回头。
留下的一伙人把安卡按押在地板上,掏空了他所有的身上物,包括那一柄预备防身的匕首——因对“颓废后生”的痛心关切,而不曾出鞘。
深陷沼泽般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场,安卡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下场,其中的许多种都比当下更糟,但不曾有一种是被人类的贪欢所害。魔鬼们的阿卡西,在他心中,当真像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魔鬼们的乐园混进来了一个人类,所欲皆肮脏,还牵跑了领头羊。
想着,恨着,安卡被按贴在地面的脸上,强挤出嘲讽的笑。他笃定地咬牙道:
“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
星象吉日。地狱酒馆,今日关张。
魔鬼们闲散在街头,三言两语地抒闷:
“星期天也得藏尾巴,真不习惯。”
“两百年没停业过,今天怎么回事?”
“听说安卡疯了,在寻找天使,难道和这个有关?”
“好像是梅尔茨下决定让所有酒馆关门一天。”
“哦?那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酒馆内部烛火通明。空阔的大堂内,仅有中央一桌相对而坐两个人。笑语声回荡:
“论契约还是你们最在行,连心灵感应和终身诅咒都做得到。人类的契约……要是没有法院,估计只是一张废纸了。”
瑞希手执一纸契约——由酒馆专门制作,满月羊羔的皮剥下后,于蛇血中浸泡七天,再由牧师祝圣,而得一张专供于魔鬼间的契约用纸。地狱人偏爱用契约确定关系,而一切契约皆应有酒馆的印章证明生效,好比政府公章于人类。
今日,一切他人的契约都为这一份让了道——一纸内容为“相爱”的,关乎梅尔茨·拉纳和瑞希·拉纳的契约。
“好了,签吧,”瑞希把契纸递给梅尔茨,“我撰文一周才敲定终稿,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尔茨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下,这一张只比先前的不平等条约更甚,写满了更细致的权力的契约:
“承约人须对立约人的召唤随叫随到。”
“承约人忠诚且仅忠诚于立约人,不得为第三人或群体的利益而损害立约人的利益。”
“当立约人称呼承约人为‘小蛇’时,承约人须对立约人的一切要求言听计从,无论所要求内容是否关乎双方或第三人的行为、财产、健□□命。”
“……”
“期限:一生。”
饱含爱意的一纸契约,令梅尔茨不再惧怕苦痛,不再惧怕幸福,不再惧怕生死。他喜不自禁地流下热泪,“瑞希……”他叹说,饱含感激,“为、为什么……”他念着,茫然地皱起眉,泣声瑟缩:
“为什么不是‘永远’?”
瑞希怔住,被那双犯了错的孩童一样的泪眼盯着,他难以启齿:
“一生”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诱骗,他裹挟,他劫掠,但他生而自由。
抱歉……
说不出口。
瑞希低下头,掐着桌沿说:
“嗯……人死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吧?听上去像故事的结局。”
“不会的——”梅尔茨激动地反驳,“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的灵魂会转世,会再相遇,会再相爱……”他甩着那张单薄的羊皮纸,嘶声道:
“只要是‘永远’,我们就仍能一眼认出彼此,契约可以做到,瑞希——魔鬼的契约可以做到。”
但我是个人类啊?——说不出口。人类擅长忘记,人类会不忠,或许会背叛……瑞希交握双手,抵住了自己的嘴,不再作声。
瑞希沉默的模样唤醒了梅尔茨的痛苦。在幸福的极点轰然坠空,一遍遍泣诉着你是我的一切,却仍不得不面临随时失去一切的,如影随形的痛苦。他捏着那张薄契纸,泪像雨流下却无人作声。沉默的雨,受淋的只一人。
“小蛇,你别哭呀……”
终究苍白又徒劳。
瑞希站起身走近梅尔茨,抱上他,捏捏他呆举着契纸的手,安抚地说:
“我们这一生还有很久呀,这一生,不会让你痛苦的。”
梅尔茨被瑞希轻晃着,像具死尸不动不闻不声不响。
“小蛇……”疲惫的一句。
而后也沉默。
明明贴得极近,鼻息相合却双双死寂,像隔着厚障壁——根源自两种族的,被逼得显出了本性的隔阂。
人性唯恐被度量,而觉出其浅薄。那些个忠贞的美好,只是跨越一生的距离,便足以为后人称道。
但在遇见梅尔茨之前,瑞希也不曾奢求过“一生都”。如今许下约定的自己,竟像是被梅尔茨创造的一个奇迹,对镜相望,偶尔也觉陌生。
所谓永远,或许也只是当下每一刻的奇迹连续。
瑞希轻叹一口气,不再犹豫。
他取过被梅尔茨捏紧的刀笔,割破自己的手掌,用流出的血划乱了契纸上已干涸的“一生”,覆写上鲜红的“永远”。梅尔茨泪眼圆睁,怔怔地看着那两个血字。
被两人同握的这一张羊皮纸,转瞬间呼涌出灼浪和闪光,似有无形的火燃尽了一切本该应有的未来。被灼烧,但他们不松手。
瑞希看着梅尔茨,无奈地笑:
“‘永远’,那就‘永远’吧……下辈子没有我,你别又无声无息地死在哪。”
“瑞希……”梅尔茨泣不成声,紧紧抱住妥协了的立约人,泣诉饱含决意:
“我会去找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身在何方,我都会去找你——”
被拥住的瑞希眼睛发酸,却不埋怨,只是轻抚着梅尔茨的头发,随性却纵容地:
“来找我吧……”
他叹道,似祈祷:
“忤逆我的本性,纠正我的错误……小蛇,用尽你的手段,帮我成为一个忠贞不渝的人吧。”
永远——
无论事态变得多么糟糕,总还有好转的余地。因为他们的未来,是取之不尽的。
在无限种可能性的富裕中,他们选择做一介穷人——孑然一身,空有爱。上帝写给世人的永恒剧本里,多了这样不起眼,却刺透了纸张的一笔:说着爱,说着恨,宿业,因果,从此都只有一种模样。那即是,等待着相遇的他们。
一式三份,皆由心脏泵出的鲜血签署。星象吉日,写着万千因缘的星空,只收到了这一纸对命运的哀乞。
人神皆允。
……
蛇有占有欲。
咬上猎物,用身体缠紧,使其无法挣脱。吞咽猎物时,攻击一切靠近的生物,占有,却也像保护。
蛇的占有欲昭然若揭,有共目睹。有着蛇信子的魔鬼梅尔茨,本性如此。
签订下“永远”的契约后,梅尔茨带瑞希去面见了病榻上的约翰·K·布雷希特。病入膏肓的约翰,鹰眼锐利似当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苍老的声音对梅尔茨说:
“安卡已没有能力继承我的王国。你是活到最后的孩子,该由你肩负这一切。”
只附有一个条件——禁止让任何财产因非同族的利益而流出。
梅尔茨说:
“好。”
一句谎,但无所谓,总归没有违背那份高于一切的、“永远”的契约。
梅尔茨握紧了瑞希的手。
除了约翰,他还带瑞希去见了自己那身在精神病院的养母。见到他们二人时,母亲怔愣许久。望着瑞希,梦回当年,有泪盈眶:
“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竟已由“朋友”,一步步演变到了共姓、共罪、共爱、共生的关系。短短五年,命运如螺旋,愈演愈疯,有始无终。
绕成一条不离不弃的蛇缠身。
梅尔茨遣散了瑞希自己的一切服务人员。名响首都的大律师瑞希,一夜之间失去了服装定制师、私人医师、专属导购、财务、秘书、司机和助理。
所有的人都被换成了蛇的眷属。窥伺无处不在。
瑞希说:“你这样让我想杀你了。”
梅尔茨笑:“那么,我在下辈子等你。”
纵使肌肤相亲,也掺着苦痛,因一人难忍其恨,而另一人甘之如饴。梅尔茨左胸的痂痕像是要涌出来的浪堆叠——单一个“瑞希·拉纳”,就被刻上近百次。尽管愈合,又尽管刻上新的。难忍其爱呀。
而瑞希,尽管旧疾未愈,却已忘了痛的味道。日子过得太顺遂,床单下硌了颗豌豆都算一件痛事。这样的他却乐于给别人带来痛。不过,自然是以“该隐”的身份——
清道夫里新进了这么一位魔鬼,未曾参加选拔,未曾下工厂历练,就直接进了队伍,作风乖张。
他直捣邪教窝点,入伙一个月就取代了原教主,却在得权的第一时间就遣散了所有教徒。“哪有什么上帝天使,信天信地不如信自己!”他对教众赠言。
梅尔茨收到下属反映:该隐行动前未与同僚商议,直接解散了教会,而导致我方的关联产业均受到不同程度的亏损。
梅尔茨批复:
已知悉,将处理。
而后重新集结了教众,扶持了一位暴戾的教主,并大肆收取供奉金,体罚如施恩般慷慨赐予众人。结果,再忠诚的教徒也选择了退出。
短短几周,该产业进一步萎缩,上下链条均亏损过半,还起了风波:离开的教众转而信了正主,并向官方举报了原主。约翰闻讯,唯有沉默。
安卡直接找上梅尔茨,闯进他极尽奢华的私人晚宴,直言逼问:
“梅尔茨,你真的过分了。约翰先生还活着,受他养育的你,至少该让他安心瞑目。”
主座上的梅尔茨摇握着红酒杯,对安卡·乌列尔无心地笑:
“安卡先生,您不是应该在找乌列尔吗?”
短短几月不见,梅尔茨似成鬼魅,光彩莫名,举手投足之间仿若飨足般地不在乎。曾经的“牧师”,像是被剥去了人性,沦为了纯粹的、本真的魔鬼。
连安卡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同族。因为这样的同族,根本不会被允许在约翰的眼皮底下发展壮大。可如今就是发生了灯下黑的错误,却无人再有权纠正。
围着梅尔茨而坐的魔鬼们皆抬头看向安卡,这个昔日的看门犬,如今的“疯子”。主人失了权,犬先受其害。一魔鬼站起身,请示梅尔茨:
“先生,我来赶他出去。”
梅尔茨偏头问过身侧的主宾:
“该隐,你怎么想?”
那人笑得轻佻:
“来的都是客嘛。吃好,喝好,就不会想着去打什么小报告啦。”
桌前的魔鬼纷纷起身。安卡向正门跑去,正门堵上人。向侧门跑去,侧门围上人。他举示十字匕首——约翰所赐,但无人承认其殊荣。主位上的两人互搭着肩,好整以暇地观看昔日旧主的余晖被人群盖灭。
该隐埋怨:
“真是的,还带着武器就让他进来了。要是真刺死了咱俩可怎么办。”
梅尔茨却笑:
“那我们就在下辈子再见。”
“你呀……”调笑又似调情,“连死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
梅尔茨揽那人入怀,在众人面前也不惮亲昵,头埋进他的颈间,喟叹:
“……失去你。”
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