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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世事艰愁谢如枯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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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起来!”
那声音不是轻柔的呼唤,而是像一把粗糙有力的渔叉,猛地扎进谢玉灯即将沉沦的黑暗意识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道,硬生生将他从虚无的边缘拖拽回来!
——不是幻听,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是——
——是唐虎。
谢玉灯迷迷糊糊睁开眼。
唐虎。
光是想到这个名字,就仿佛能闻到北海咸腥的风和阳光暴晒渔网的味道。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威风凛凛,身材魁梧得像一座能移动的小山。
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她的皮肤被海风和日头镀上一层厚重的古铜色,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与风浪搏斗的岁月。
她站在那里,就像桃源乡码头那根最粗的拴船桩,能稳稳当当吃住最大的风浪。
夏天她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磨损的靛蓝粗布褂子,胳膊粗壮,肌肉虬结,能轻松抡起修补龙骨的重锤,也能把那柄厚背□□横得让所有心生歹念的人肝胆俱颤。
在北海这片用力气和胆气说话的地方,唐虎两个字,就是硬邦邦的招牌,无人敢惹,也无人不敬。
谢玉灯刚刚被她从北海滩涂的淤泥里捡回来时,就像一具被遗弃的破旧人偶,浑身冰冷,只剩下一口气,对一切都充满了惊惧的茫然。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本就是一场逃离。逃离那个让他窒息又恐怖的的泥潭。
那个世界……灰暗,黏腻,像永远甩不脱的湿冷裹尸布。
谢玉灯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父母从来不管他,只让他睡在门口的小屋里。那是堆放杂物的房间。下雨的时候,谢玉灯就会穿着湿冷的衣服,拿着小盆去接漏下来的水,满了就泼出去。
他长久地蹲在小盆旁边,看着腥臭的雨一滴一滴落下来,他的世界里是青苔和湿蘑菇。
谢玉灯曾经想过讨好父母,他是村子里最乖的小孩,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一放学就干活。洗衣服,做饭,刷完,打扫院子,他做的比谁都熟练。
他会捡瓶子攒钱给父母买礼物,他给父亲买了水杯,给母亲买了擦脸的香香,递到父母面前时,他忐忑又期待。
他已经有点儿记不清那时候的场景了,母亲似乎对他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笑。父亲用水杯重重地砸他的头,一脚把他踹了出去。紧接着一巴掌把母亲扇倒,声音响的像雷霆:“——你看看你生的什么东西?不男不女的怪物,我看到他就瘆得慌。烂婊子生出来的小婊子……他妈的……”
谢玉灯晕晕乎乎地躺了一天,他听到了母亲的求饶声和父亲的打骂声,很久很久,那声音才平息下来。
后来他就变得沉默了,头发要么长长的,要么剪的乱七八糟,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在衣服里晃荡,眼睛却大得出奇。
在这之后,父母就出去打工了。家里还有爷爷,只是爷爷每次看到他,都会叹气。谢玉灯的伙食比原来更差了,每顿饭都是清汤寡水,但他却很开心。
他能从那个冬天漏风,雨天漏水的小房间里搬出去了。他的被褥很温暖,很干燥,他的世界不再长蘑菇了。
后来听爷爷说,父母在外面好像又要了个小孩。
谢玉灯不在乎。
他开始上学了。
——然后他陷入了更恐怖的深渊。
他总算明白父母为什么不喜欢他厌恶他了,他身上长了男性的特征,又长了女性的特征。他不男不女,他是一个怪物。就连上厕所,他都不知道去哪里。
他的身体是他的原罪,一个他被迫日夜携带的、畸形的秘密。
在那些充满恶意的低语中,他是娘娘腔,是臭蟑螂,是野种。这些词汇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嘶嘶的焦糊味。
宽大得像口袋一样的校服,是他脆弱的伪装,试图遮掩那份与生俱来的不同,但布料能遮住身形,却遮不住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
女生们会突然停止说笑,投来夹杂着好奇、恐惧和一丝怜悯的一瞥,然后迅速扭过头去,仿佛多看一秒就会沾染不幸。男生们的目光则更直接,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或者更糟——一种像发现某种新奇玩物般的、黏腻的贪婪,让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供人评头论足的古怪藏品。
最可怕的远非目光。是厕所隔间门被从外面猛地抵死的那一声闷响,黑暗瞬间从头顶倾泻而下,淹没了所有光线和希望。
门外是哄笑、捶打和不堪入耳的起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心脏狂跳得快要撞碎胸骨,连呼吸都死死憋住,生怕一点声响会激起门外更大的“乐趣”。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直到喧嚣散尽,夜深人静,他才敢用麻木的手指摸索着打开门锁,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冰冷僵硬的身体爬出来。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校服上沾染着难以洗净的污渍和气味,那不仅是地上的脏污,更是屈辱的印记,一遍遍提醒着他的“不一样”和“活该”。
谢玉灯试过向老师求助,老师也曾经当众训斥过那些同学。但那种作用只是一时的,每当老师训斥过之后,谢玉灯就会遭受到更加恐怖的对待。
慢慢地,慢慢地,谢玉灯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
他惊恐的发现,那些男生看他的目光,变了一种意味。
黏腻,审视,暧昧,侵略。
那并不是好的东西,但是谢玉灯发现,那些令他作呕的“青睐”或许能换来片刻的安宁——比如,默许某个有影响力的男生勾住他的肩膀,在其他人暧昧又鄙夷的注视下穿过走廊,可能就能免去一顿打骂。
或者,强忍着恶心,回应某些人带着探究意味的、关于他身体的私密问题,可能就能换来一次书桌的整洁。
再者,对某个人笑一下——怯生生的,讨好的笑,他就能暂时在教室里当一天透明人。没有人会再恶意地把他的卷子塞进垃圾桶,也没有人看他一眼,再心照不宣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是一场肮脏的交易,谢玉灯可以换取一丝可怜的喘息空间。
但是那些人并不满足这种浮于表面的小恩小惠。某天谢玉灯走进厕所,一抬头,就看见几个男生在抽烟。见他进来,一个男生掐灭了烟,居高临下地按着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
谢玉灯脑中嗡鸣,世界变成模糊的色块。那只按住他后颈的手像铁钳,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
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劣质香水和一种青春期男生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听说,你下面长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
那个经常欺负他的男生,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探究式的残忍:“要不要给我们看看呢?”
话音未落,几只手已经同时伸了过来。
年级第一的优等生、让人闻风丧胆的“校霸”、还有那几个家里有钱有势的公子哥,此刻他们的身份出奇地一致——都是猎奇者。
谢玉灯像一片单薄的叶子,被他们轻易地按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裤子被粗暴地扯下。
冰冷的空气触到皮肤,激起一阵战栗。比空气更冷的,是那几道瞬间聚焦、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带着震惊和某种隐秘兴奋的窃语。
“双性……真的是双性……”
“居然是真的……”
声音七嘴八舌,像一群发现腐肉的乌鸦。
谢玉灯嘴唇煞白,失去了所有血色,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
屈辱和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淹没了每一寸感官。他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所有最私密、最不堪的畸形,都暴露在这些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下。
“能……摸摸吗?”
不知是谁,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小声地问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谢玉灯麻木的神经。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反手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一记耳光!
“啪!”
声音清脆,在狭小污浊的厕所里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谢玉灯自己。那片空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能听到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挨打的是那个平时最爱捉弄他的“校霸”。他捂着脸,错愕地瞪着谢玉灯,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凶光,但很快,那凶光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一种混合着好奇、尴尬,甚至是一丝……讨好?
他静默了几秒钟,脸上那种混不吝的表情慢慢收敛,竟扯出一个近乎笨拙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小玉……你手,疼不疼?”
这句话比任何辱骂都让谢玉灯感到毛骨悚然。
他看着眼前这几张不久前还满是恶意和戏谑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热切。
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不一样,在这些男生眼里,并非只是招致欺凌的理由,更是一种奇特的、充满诱惑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