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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无根树不渡苦情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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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根树反册,是谁让你修炼的?”
好似平地一声雷,炸得谢玉灯脑中嗡嗡作响。
无数声音像是流水一样涌到他的耳边,北海的水流声、唐虎的叫喊声、空间里发出的尖啸声,尽数纠结在一起,在一只黄金色的眼睛的注视下,湮灭成灰烬。
——那是两年前,在昆仑宗的夜航船上。
谢玉灯恍恍惚惚地醒来,只觉得周围吵闹一片。
冰冷,粘腻。
那是谢玉灯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身下是粗糙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痛。骨头像是散了架,又被勉强拼凑起来,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敲打着濒临破碎的躯体。
船舱在风浪中剧烈摇晃,吱嘎作响,浑浊的油灯昏黄摇曳,在低矮潮湿的木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像一群伺机而动的鬼魅。
昆仑宗弟子下山游历,在胭脂海中捡到了只剩下一口气的谢玉灯。
那时谢玉灯伤重,连活下去的意志都丧失了。他满身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旧伤痕,倦容难掩,心如死灰,直到……
……直到看见傅陵。
傅陵的父母都是凡人,却生出了他这个天才。雷属性一品灵根,资质上佳,直接拜入了昆仑宗。本以为能一步登天,不料自从他做了内院弟子之后,修为一跌再跌,从金丹境界一路跌至筑基,又被赶去了外院。
外院弟子拜高踩低惯了,瞧见傅陵凤凰落难,便对他呼来喝去,让他做最脏最累的活计,不准他修炼,就连猎杀妖修,都要他挡在前面。
傅陵被其他修士排挤,这照料一个濒死凡人的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
因此,谢玉灯来到这五洲四海的修真大陆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傅陵。
谢玉灯还记得自己见到傅陵的第一眼,傅陵长得很干净,甚至可以说得上秀丽,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心一点鲜艳的朱砂痣,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
他穿着昆仑宗最低阶弟子的灰布袍,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得厉害。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里是浑浊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汤。
在摇晃的烛影下,傅陵喂他喝完了那碗汤药,又找来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轻手轻脚地擦拭谢玉灯脸上干涸的血污。
他的声音很轻:“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别怕,我是昆仑宗的弟子傅陵。”
谢玉灯只是动了动眼珠,他不言不语,不声不吭,不死不活。夜航船在海上飘飘荡荡,像是海面上的落花,不知何时就会被雨打风吹去。
他能够听到船舱上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吱呀吱呀,跟吵闹的笑声、打骂声交缠在一起。那些声音像是镜花水月,朦朦胧胧,眼前鬼影憧憧,逐渐变成了刺耳尖利的尖啸——郎君呀郎君呀妾随你十数载东征西战怎奈何天不遂人愿将我等生路尽断郎君以命换妾命郎君亡命在眼前我要问问这贼老天——那是他小时候听过的戏,咿咿呀呀,语调凄厉——
灰飞烟灭的是家园,黄云萧条白日暗,黑水墓碑骨生寒,恍惚中仿佛瞧见了满目疮痍的旧桃源,波涛江上血肉乱,爷娘叔婶肝肠断。骷髅摞成山,哈喇野兽馋,煞血成碧上西天,不见当年哭啼伶俜一少年。溃脓骨肉连成片,刑具勾杀小红颜,命悬一线回头看,通红的皮肉金黄的眼,漆黑的心肝淬蓝的剑,只知是菩提面、佛祖言、满口满舌皆是善——
——兀地不痛杀我也!
——兀地不痛杀我也!
头上忽然一凉,滴滴答答的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落在惨白的脸上,看上去像是泪水。说来奇怪,这几日来,谢玉灯始终木木的,这一下被泼醒,呕了一口淤血出来,目光反倒清明了一些,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傅陵,冰冷的茶水滚落之后,紧接着便是滚烫的眼泪。
一颗,两颗,三颗,被傅陵尽数接在掌心。
傅陵本是来给他换药的,他刚被师兄弟数落打骂完,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下来看见谢玉灯这幅状若疯魔的样子,不知为何,死水一样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那一晚上谢玉灯哭了很久,他哭起来无声无息的,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眼泪。傅陵既不安慰也不责骂,只是抱着他,心想,哭吧、哭吧。
——一口苦水胜过一碗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
谢玉灯对那晚的记忆也模糊了,多少年后想起来,他只想到了傅陵轻轻落在他背上的,温暖又坚实的手掌,身上传来的松木暖香——以及他额心一点朱砂痣。
那明媚的红痣是那样动人,衬得他像是佛祖坐下的小童子,又像是燃烧起来的火焰,一路烧到谢玉灯的心坎儿去了。
自那之后,傅陵就平和了很多。他几乎是换了一张面皮,始终温和示人,将那阴郁、湿冷、狠厉的表象狠狠咀嚼一番吞到心里最深处。哪怕是对待同门的羞辱和差使,他都能有条不紊,言笑晏晏。
忙里偷闲的日子,他总会去找谢玉灯。
他会带来一点省下的、带着馊味的干粮,或是一碗苦涩的、不知从哪个管事弟子指缝里漏出来的劣质伤药。他会默默地替谢玉灯换掉渗血的、污秽的绷带,然后往他嘴里塞一颗糖。那糖的味道并不好,太过粗糙甜腻,还带着怪味儿,却是那段最狼狈的日子里最鲜明的滋味。
更多的时候,傅陵只是坐在他旁边,对着一盏油灯,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说自己的过往,说昆仑宗的师兄弟,说自己的内心。那盏油灯摇摇晃晃,光影打在他精致秀美的脸庞上,那更像是傅陵心中的恶鬼,正张牙舞爪地显露形状。
他说有朝一日,他要将昆仑宗从上到下屠戮干净。
他说欺凌他的,他都要拔去他们的舌头,挖出他们的眼睛,砍掉他们的头颅。
他肆无忌惮地跟谢玉灯分享自己内心的阴湿邪恶,额心一点红晃得谢玉灯眼花。他从不在意谢玉灯的反应,只是坦坦荡荡地将自己剖开,给谢玉灯看自己身体里最真实的隐秘角落。
说到最后,船要靠岸了。
谢玉灯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声音很轻。
他说:“傅陵,我要飞升成神,我要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全杀了。”
……那更像是开玩笑。
但是傅陵信了——他轻轻摸了摸谢玉灯的脸颊,跟他脸贴脸,像是立下了某种坚毅的誓言:“好。”
“我们互为依靠,我们一体同心。”
……
昔日昆仑宗天骄傅陵,一朝沦落,沉寂了十年,重新结丹,以金丹大圆满的修为成为昆仑宗最年轻的长老。
让他真正坐稳昆仑宗长老之位的,还是那场昆仑宗的魔族之变。
据说昆仑宗一外院弟子勾结魔族,妄想将整个昆仑宗变成魔族的培养皿。被发现时,昆仑宗外院一半弟子都已经沦陷了。当时昆仑宗掌门闭关,九大长老只有傅陵一个在宗门中,他当机立断,提着一把白虹剑血洗昆仑外院魔族。听说当时昆仑宗那一片天都是血红色,昆仑山上的瘴气尽数变成了红色血雾。
掌门紧急出关的时候,昆仑宗长老傅陵刚屠戮完毕,收剑入鞘。他一身红衣,素白的脸上溅上了几滴血。他倚靠在昆仑宗山门前,挥手让人为死去的弟子立碑,他敛着眉眼,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回内院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眼角流了一滴泪。
那一桩魔变,昆仑宗损失惨重。但是掌门却抚掌大笑,盛赞傅陵“风姿俊秀,风骨卓然”,认为他十分具有担起昆仑宗未来的资质。
从此,天骄之名,天下尽闻。
而那个时候,谢玉灯也凭借着一张勾魂索命的美人面,让全天下修士都记住了他。人们说谢玉灯是婊子,为了得到一点灵丹妙药什么都能给。又说谢玉灯凡人骨偏要修炼命格轻贱,不知道是真的想要成为修士还是找男人方便一点。但无论什么样的名声,谢玉灯好似都不在意。
他身负血海深仇,其他什么事都是轻飘飘的,只是重若千钧的陀螺上落下的一根微不足道的羽毛罢了。
——没人知道,谢玉灯跟昆仑宗长老傅陵相识于微末。
更没有人知道,早在两年前,昆仑宗夜航船于胭脂海靠岸三天,这两个人就又见过一面。
那一晚风雨飘摇,傅陵跛着一条腿,状若疯癫。他身上的伤痕青红色连成一片,嘴唇苍白如纸。他拿着一卷功法,放在了谢玉灯的手里。
“这是无根树。”傅陵告诉谢玉灯:“如何引气入体,锤炼灵力,提升境界……尽数在里面了。”
“这是我的本命功法,品阶很高。无根树与其它功法不同,不看实力,只要是有缘人,都可以修炼。你与我的四柱八字一样,想必能够被无根树认可。你的灵根问题我无能为力,只能在这上面稍微帮一帮你。”
“你修炼无根树之后,切勿让旁人知晓,也暂时无法更换功法。”
“谢玉灯,这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