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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浣衣密语 ...


  •   井水冰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沈微澜将冻得发紫的手再一次按进木盆时,指关节疼得几乎要裂开。

      七皇子萧玦那日借她去洗画,终究是没能离开浣衣局。

      第二日天不亮,刘嬷嬷就亲自带人来“请”她回去,说是“浣衣局离了她这双巧手,堆积的衣裳都要发臭了”。

      话虽客气,押着她回来的两个婆子却寸步不离,手腕上还添了道新的麻绳勒痕。

      “阿澜,发什么愣?”

      身边的洗衣槌重重落下,溅起的水花打在沈微澜的粗布裙上。

      她抬眼,见陈妈正低头捶着一件玄色锦袍,皂角沫子沾了满脸,看着粗鄙又狼狈。

      可那洗衣槌落在青石板上的节奏却有些异样,先是轻敲两下,停顿片刻,再重重敲三下,尾音拖得格外长。

      沈微澜的心猛地一紧。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暗语。轻敲为“点”,重敲为“划”,两下轻敲接三下重敲,合起来是个“梁”字。

      她不动声色地将木盆往陈妈身边挪了挪,冰凉的井水顺着袖口往里钻,冻得她指尖发麻。

      眼角的余光扫过院子,东角那几个平日里最得刘嬷嬷欢心的宫女,今日捶打的节奏格外整齐,目光却时不时往这边瞟,像是在监视。

      “咚、咚——咚、咚、咚。”

      陈妈的洗衣槌又落下来,这次是两下轻敲,紧接着五下重敲,敲得又急又快。沈微澜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是“线”字。

      梁党……眼线?

      她握着捣衣杵的手紧了紧,木头的纹理嵌进掌心的伤口里,带来尖锐的疼。

      父亲被构陷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而主谋正是以皇后和梁家为首的保藩派,如今他们的眼线竟摸到了这浣衣局里,是冲着谁来的?是她,还是……

      “看什么看!”陈妈突然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洗衣槌“啪”地拍在沈微澜背上,“小蹄子偷懒耍滑,仔细你的皮!”

      力道不重,却带着刻意为之的声响。沈微澜顺势踉跄了一下,扑倒在木盆里,溅起的脏水打湿了她的脸。

      借着低头擦脸的功夫,她飞快地往陈妈那边瞥了一眼,陈妈正捶打着锦袍的领口,那里绣着半朵暗金色的牡丹,是太子东宫的制式。

      而她捶打的落点,恰好遮住了自己往腰间摸的手。

      沈微澜瞬间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怀里,指尖触到那半块温润的玉佩。陈妈方才那两下轻拍,是在提醒她——藏好这个。

      这半块刻着“景”字的玉佩,定是藏着什么不能说的秘密。父亲从未提过有这样一块玉,

      陈妈也只说是“到了该拿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如今看来,这玉佩不仅是找到真相的线索,更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祸根。

      “阿澜姐姐,你的手流血了。”

      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春捧着个破布包凑过来,里面是些黑乎乎的药膏。“这是我娘给的止血药,你快涂上吧,不然会冻坏的。”

      沈微澜刚要拒绝,就见陈妈往这边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洗衣槌在石板上敲出“咚咚”两声轻响,

      那是“接过来,别露破绽”的意思。她便伸手接过药膏,声音压得低哑:“多谢你。”

      阿春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转身又去捶她那堆永远也捶不完的粗布衣裳。沈微澜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这小宫女的善意太过纯粹,纯粹得像冬日里的阳光,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这样的善意往往是活不长的。

      她低头将药膏往手背上抹,冰凉的药膏触到伤口时,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刘嬷嬷正站在廊下,对着一个穿青灰短打的小太监低声说着什么,手里还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

      那小太监接过包裹,飞快地往后门溜去,脚步轻得像猫。

      “又是这个时辰。”陈妈的声音突然混在捶衣声里传来,含糊不清,“每月初三、十六,雷打不动。”

      沈微澜的心微微一动。她来浣衣局已有月余,确实见过几次刘嬷嬷往后门送东西,只是从前只当是给宫外儿子送的家用,没太在意。

      可今日陈妈特意提点,又恰逢“梁党眼线”的警告,这包裹就显得不寻常起来。

      她装作拧干衣裳的样子,目光悄悄扫过那蓝布包裹的边角。

      布料是极普通的粗麻布,却在接缝处绣着半朵不起眼的木槿花,那是梁氏一族的暗记。去年父亲寿宴时,皇后赏赐的锦缎上,就绣着同样的花。

      “刘嬷嬷的儿子在京郊做买卖,”阿春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听说生意做得挺大,就是……就是总有人看见他跟些穿盔甲的人来往。”

      穿盔甲的人?

      沈微澜的手指猛地一顿。京郊驻着羽林卫,而羽林卫的指挥使,正是皇后的亲弟弟梁承业。

      她将洗好的衣裳往竹筐里放时,动作故意慢了半拍,手肘“不小心”撞翻了旁边的皂角盆。皂角滚了一地,其中一颗正好滚到廊下刘嬷嬷的脚边。

      “你个杀千刀的贱婢!”刘嬷嬷尖叫着抬脚就往她身上踹,“连个皂角都拿不稳,留你在这儿碍眼!”

      沈微澜顺势往地上一扑,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她抱着头,故意发出惊恐的呜咽声,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刘嬷嬷腰间的钥匙串,

      那里挂着个黄铜小锁,样式和后门那把锁一模一样。

      “还不快滚起来捡!”刘嬷嬷的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沈微澜连滚带爬地去捡皂角,手指触到冰凉的青石板时,悄悄将一块碎皂角攥在手心。起身时,她故意撞到一个正往木盆里倒水的宫女,冷水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身。

      “对不住,对不住!”她连连鞠躬,声音里带着哭腔,头埋得几乎要碰到胸口。

      那宫女本想发作,见她这副怯懦模样,只啐了口“废物”,便转身去了。

      沈微澜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冻得嘴唇发紫,却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那一撞,是故意的。

      她需要让自己看起来更蠢、更笨、更不起眼。既然梁党眼线就在这浣衣局里,那最安全的法子,就是让自己像块路边的石头,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接下来的几日,沈微澜像是变了个人。

      她走路时总是佝偻着背,遇到谁都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还时常“不小心”打翻水盆、弄丢衣裳,

      被刘嬷嬷打骂时,哭得比谁都凶,眼泪鼻涕糊一脸,丑得让人厌烦。

      有次给东角那几个心腹宫女送热水,她“脚下打滑”,将整盆热水都泼在了为首的张宫女身上。

      张宫女烫得尖叫,扬手就给了她两巴掌,打得她嘴角淌血。

      沈微澜也不躲,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哭喊着“奴婢该死”,直到刘嬷嬷来把张宫女劝走,她才敢抬起头,眼里却没有半分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做得好。”夜里歇下时,陈妈凑到她耳边低语,洗衣槌在白日里被她故意摔坏了柄,此刻正用布条缠着,“张丫头看你的眼神,已经从提防变成厌烦了。”

      沈微澜摸了摸嘴角的伤,那里已经结了层薄痂。她从枕下摸出那半块玉佩,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指尖轻轻拂过那个“景”字。

      “陈妈,”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景和三年秋猎’吗?”

      陈妈的身子猛地一僵,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不该问的别问。”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等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在那之前,你只要记住,藏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了。沈微澜将玉佩重新藏回贴身的衣襟里,那里的布料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着白日里看到的景象,

      刘嬷嬷递包裹时躲闪的眼神,张宫女捶衣时手腕上露出的刺青,还有阿春无意中提起的“穿盔甲的人”……

      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似乎有根无形的线将它们串在一起,而线头,就系在那个“梁”字上。

      第二日天还没亮,沈微澜就被冻醒了。她悄悄起身,借着微弱的晨光,开始缝补那件被她“不小心”撕坏的粗布裙。

      针脚歪歪扭扭,比最笨的新宫女缝得还要差。

      陈妈醒来看见,眼里闪过一丝赞许,拿起洗衣槌开始捶打衣裳。

      这次的节奏很轻,两长三短,是“安全”的意思。

      沈微澜低下头,继续缝着歪歪扭扭的针脚。阳光渐渐爬进院子,照在青石板上的水渍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她知道,这浣衣局里的平静只是表象,底下的暗流正汹涌着,随时可能将她吞噬。

      但她不怕。

      从枯井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个叫“阿澜”的罪奴,一个在污泥里打滚,却时刻睁着眼睛的猎手。

      她会藏好自己,像藏好那半块玉佩一样,直到找到最合适的时机,然后,亮出藏在袖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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