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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玉碎惊鸿 ...


  •   寒气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沈微澜跪在结了薄冰的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听着刘嬷嬷的骂声像冰碴子一样砸下来。

      “没用的东西!洗件龙袍下摆能洗出个破洞来,你是想咒死皇上吗?”

      她刚要辩解那破洞本就存在,后颈就被人踩住,脸硬生生按进积水里。刺骨的冰水呛进鼻腔,带着皂角的辛辣味,呛得她肺腑生疼。

      “还敢瞪我?”刘嬷嬷的脚碾得更用力,

      “看来前几日的教训还没吃够!来人,把这贱婢的手绑了,给我用洗衣槌打!”

      沈微澜的手腕被粗麻绳反剪在身后,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里,和之前被冻伤的裂口磨在一起。

      她死死咬着牙,尝到血腥味时,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忍不是认输,是等一个拔刀的机会”。

      两个膀大腰圆的宫女架着她的胳膊,另一个举起了沉甸甸的洗衣槌。

      那木槌足有碗口粗,往日里捶打厚重的锦缎都能砸出清晰的纹路,此刻正带着风声朝她手背落下。

      “咚!”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倒是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响。

      沈微澜猛地抬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那只洗衣槌,

      而地上散落着几块莹白的玉碎片,那是方才从那人袖中滑落的玉佩,碎得四分五裂。

      “嬷嬷教训下人,倒是有几分力道。”

      清朗的男声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像春日融雪时的第一缕风,却让整个浣衣局瞬间安静下来。沈微澜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撞进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来人穿着件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金线的流云纹,虽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束着长发,却自有股说不出的矜贵。

      他手里把玩着半幅卷轴,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玉上,眉梢微挑:“可惜了我这刚得的暖玉,倒是成了姑娘的救命符。”

      刘嬷嬷脸上的横肉瞬间堆成谄媚的笑,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不知是哪位贵人驾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贵人谈不上。”男子俯身拾起一块碎玉,指尖在冰凉的玉片上摩挲着,“不过是来找幅弄丢的画,倒撞见嬷嬷执法了。”

      沈微澜的心猛地一跳——找画?她想起前几日听杂役房的太监闲聊,说七皇子萧玦最是闲散,

      整日不是斗蛐蛐就是寻画,前些日子刚得了幅吴道子的真迹,却不知丢在了哪里。

      “原来是七殿下!”刘嬷嬷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都怪这贱婢不懂事,冲撞了殿下,奴才这就把她拖下去——”

      “不必。”萧玦打断她,目光终于落在沈微澜身上。

      他的视线很轻,像羽毛扫过,从她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到手腕上渗血的麻绳,最后停在她垂着的眼睫上。

      沈微澜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探究,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玩物,她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是她练了千百遍的怯懦,是赖以生存的伪装。

      “这丫头看着倒还干净。”萧玦突然笑了,将手里的半幅卷轴递给身后的随从,“我那幅画泼了墨,正缺个手巧的人清洗。刘嬷嬷,不如把她借我用用?”

      刘嬷嬷脸上的肉僵了僵,显然舍不得放掉这个可以随意拿捏的罪奴,

      但看着萧玦指间那枚虽碎却依旧温润的玉佩,终究还是点头哈腰地应道:“殿下看得上,是她的福气,是她的福气!”

      随从上前解开沈微澜手上的麻绳时,她的手腕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粗糙的麻绳磨破了皮肉,血痂和冰碴粘在一起,一动就钻心地疼。

      “还不快谢过殿下?”刘嬷嬷在一旁厉声催促。

      沈微澜依言跪下,刚要磕头,却被一只手扶住了胳膊。

      萧玦的指尖带着玉的凉意,触到她胳膊上的冻伤时,微微顿了顿。

      “不必多礼。”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过是洗幅画,犯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沈微澜垂着眼,从袖中取出一方皱巴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递来的卷轴。那帕子是陈妈特意给她缝的,边角缝着层细麻,用来擦东西最是干净。

      就在她指尖触到卷轴的瞬间,萧玦突然松了手。卷轴不轻,沈微澜却稳稳接住,手腕没有丝毫晃动,

      这是父亲教她的,无论何时,手都要稳,心才能定。

      可这沉稳落在萧玦眼里,却让他眉梢挑得更高了。他分明看见这小宫女的身子还在微微发颤,像是吓得不轻,唯有这双手,稳得不像个刚受过刑的罪奴。

      “抬起头来。”萧玦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

      沈微澜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看见萧玦眼中清晰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洞察一切的了然。

      而萧玦,则在那双低垂了许久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东西,

      不是怯懦,不是恐惧,而是像淬了冰的刀锋,冷得能割伤人。

      那眼神只出现了一瞬,快得像错觉。下一秒,沈微澜就又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终于忍不住害怕,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奴……奴婢笨手笨脚,怕、怕弄坏了殿下的画……”

      “哦?”萧玦拖长了调子,俯身靠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可我怎么觉得,姑娘的眼神比这井台上的冰棱还要利?”

      沈微澜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看见了。

      他竟然真的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真实。

      她死死攥着手里的卷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破损的手背又渗出些血珠。

      就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时,萧玦却直起身,对着刘嬷嬷笑道,

      “看来是我看错了。这丫头胆子小得很,倒适合做些细致活。”

      刘嬷嬷连忙附和:“是是是,这丫头最是胆小,殿下放心用就是。”

      萧玦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随从示意沈微澜跟上,她拎着那半幅卷轴,踩着青石板上的薄冰,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

      路过陈妈身边时,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陈妈正低头捶着衣裳,洗衣槌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格外重,两短一长,那是“别慌,见机行事”的意思。

      走出浣衣局的月亮门时,萧玦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沈微澜的心猛地一缩。来浣衣局这些日子,没人问过她的名字,陈妈说过,无名无姓的人,才最安全。

      “回殿下,”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奴婢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阿澜。”

      “阿澜。”萧玦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舌尖品味,“倒是个好名字。”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宽大的月白锦袍在风中扬起好看的弧度。

      沈微澜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

      这个七皇子,看似闲散不羁,眼神却毒得惊人,他那句“眼神比冰棱还利”,绝不是随口说说。

      走到抄手游廊时,萧玦突然又停下,指着廊下的石凳:“就在这里洗吧。”

      随从搬来一盆温水,又取来干净的软布。沈微澜放下卷轴,刚要伸手,就被萧玦拦住:“等等。”

      他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些透明的膏体递给她:“先把手上的伤涂了。若是染了血在画上,你赔得起吗?”

      那膏体带着清冽的药香,涂在伤口上时,非但不疼,反而有种清凉的暖意。

      沈微澜飞快地涂好药膏,用软布缠上,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半幅卷轴。

      画上是幅《江帆楼阁图》,果然有块墨渍溅在右下角的芦苇丛里。

      沈微澜取了软布蘸着温水,一点一点轻轻擦拭,动作稳得不像话,丝毫看不出是个刚受过刑的人。

      萧玦就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手里把玩着那枚碎玉的残片,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阳光透过游廊的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得她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他见过太多故作姿态的女子,有的装作清高,有的故作妩媚,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明明眼底藏着惊涛骇浪,偏要摆出一汪死水的平静。方才那一眼的冰冷,绝不是他的错觉。

      “你在浣衣局待了多久?”萧玦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微澜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擦拭:“回殿下,不多久。”

      “刘嬷嬷常打骂你们吗?”

      “……嬷嬷是为了让我们学好规矩。”

      “哦?”萧玦笑了,“挨了打还要说她好,你倒是懂事。”

      沈微澜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擦着画上的墨渍。她知道,每多说一个字,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父亲教过她,言多必失,尤其是在看不清对方深浅的时候。

      墨渍渐渐淡去,露出底下清晰的芦苇纹路。沈微澜收起软布,将卷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回殿下,洗好了。”

      萧玦接过卷轴,目光在她缠着软布的手上停了停:“手还疼吗?”

      “不疼了,谢殿下关心。”

      “既然不疼,”他突然笑了,将那半幅画递还给她,“就拿着这个,去我府里待几日吧。我那里还有几幅画要洗,正好缺个像你这样‘懂事’的人。”

      沈微澜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那笑意里藏着的探究,比在浣衣局时更甚,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向她罩来。

      她知道,这是个陷阱。

      一个看似是恩典,实则充满试探的陷阱。

      可她没有选择。

      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沈微澜缓缓接过那半幅卷轴,低头应道:“是,奴婢遵命。”

      萧玦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带着随从离去。沈微澜站在空荡荡的游廊里,手里捧着那半幅画,感觉手心的药膏渐渐凉了下去。

      远处传来陈妈洗衣槌的声音,两短一长,敲得沉稳而坚定。

      沈微澜握紧了手中的卷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从踏入七皇子府的那一刻起,她在浣衣局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就要被彻底打破了。

      而那个说她眼神比冰棱还利的男人,究竟是敌是友?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枯井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只能往前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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