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虔诚教徒》木澄星

3、立春

　　时间如白驹过隙。

　　眨眼间距离绮奈和童磨结交为朋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这半年多来，绮奈秉着既然有了目标就一定要实现的态度每天雷打不动的前往极乐教找童磨玩耍。

　　话说这个奇妙的教会是真的奇妙。在观看了近半个月的奇妙教徒诉苦日常后，绮奈终于是忍不住了。

　　“我们出去玩吧！”在送走又一个家庭不幸的大人后，绮奈这般说道。

　　当时童磨有些惊讶，并表示自己需要留下来引导可伶的人们前往极乐。

　　“哎呀，你难道不觉得他们蠢吗？一群无聊的大人希望一个孩子能送他们去根本不存在的极乐世界。”绮奈无语地瘪瘪嘴，“真可怜啊。蠢到这种地步。”

　　童磨睁大了眼睛看她，琉璃般的眼眸被瞪地圆溜溜的，仿佛是难以置信她会说出这番话来。

　　“噗，你可别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童磨不说话，整个人都显得呆呆的。

　　绮奈当时很无语，本来就被愚昧的信众搞得很无语，结果小童磨还跟她装蒜！

　　别以为她不记得漫画里对他的心理描写！

　　于是绮奈也懒得跟他墨迹，一把拽起童磨就往后门跑。

　　“哎呀，”绮奈腾出一只手扔掉小童磨头上象征着所谓‘神之子’力量的高帽，说，“别扶了别扶了，这帽子真碍事！”

　　奔跑带起的冷风混着雨后青草的涩味竞相钻进童磨微张的嘴里，牙齿有些敏.感的打着颤，话语在嘴边慢悠悠的转了几圈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如他那时的思绪。

　　他好像还从未在别人面前摘下过那顶帽子，更别说被别人直接扔掉了。

　　从前是母亲不让他摘，因为他是人人信仰的神之子，所以不能摘。后来母亲随父亲一起死了，他还是教主，也还是所谓的神之子，即便没人管束，他也戴习惯了。整日整日坐在屏风前，他也没想过去摘。

　　虽然但是，童磨转过头，不再去看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高帽。

　　他感受着身侧传来的拉力，右手被少女握得热乎乎的，那是童磨此前短短的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好......好舒服。

　　是自由吗？

　　童磨看着少女的背影，思绪随着少女起伏的黑发慢慢飘散。

　　从那之后，童磨‘被迫’体验了无数的少女烦恼。

　　包括但不限于“今天中饭去哪里吃呀？”“明天早饭吃什么呀？”“今/明天去哪里玩呀？”“去xx玩该穿什么衣服呢？”

　　虽然这一切对于童磨来说都很新奇，绮奈有很多奇妙的点子，跟她在一起的每天都让童磨觉得有趣，但他还是无法对“童磨童磨，是这件衣服好看还是这件衣服好看？”类似的问题提起丝毫的兴趣。

　　她从来不采纳他的回答。

　　哪怕他是认真做出的答案。

　　比如现在——

　　“童磨童磨，你觉得我是穿这件红色的浴衣，还是这件蓝色的浴衣呢？”

　　童磨头也没抬，靠在榻上懒洋洋的回道：“绿色的。”

　　“嗯………好吧！那就穿这件红色的了！”少女对着镜子比划了几下，兴致勃勃地道。

　　看吧，他的回答一点也不重要。童磨换了一边靠在榻上。

　　“我今晚穿什么？”

　　他问。

　　今天是立春，因为这是镇上传统的节日，所以从几天前开始来朝拜的信众便陆陆续续减少了，今天甚至一个人都没有。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绮奈的功劳。

　　童磨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还可以请假的。

　　哦，‘请假’这个词语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总之就是神也要过节，所以他放假了，所以他从昨天的节分到现在只听了一个故事。

　　童磨拨弄着之前从城里买的音乐盒，百无聊赖。

　　他已经在这坐了三个时辰了。。

　　童磨回顾了过去十几年每年的立春，他不是坐在蒲团上听故事，就是坐在某个榻上望着窗外。

　　每年的立春都很热闹，他年复一年的坐在宽敞的房间里，房间一年比一年宽敞，他也一年比一年无聊。

　　每每遇到节日，屋外街道上各色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是单薄的墙壁窗户隔绝不掉的声音。

　　童磨也不觉得羡慕，也从没想过要出去加入街上的人们，只是觉得一边坐在寂静空旷的房间里听着信众觉得很悲惨的故事一边听着窗外接连炸开的烟火声和鼎沸的人声，真的很无聊……

　　当然，他也从没想过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

　　直到今天……

　　童磨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小眉毛拢得紧紧的向绮奈看去——

　　“当然跟我一样穿红色的啦！”绮奈从身后的架子上挑了一条男式的红色浴衣示意童磨接过，完全没注意到童磨的表情。

　　童磨自觉没趣，撑着下巴噢了一声，无聊的吹起了额前的长发。

　　“我还想吃昨天的寿司。”童磨干巴巴的说。

　　绮奈对着镜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在耳侧别上几朵粉白的樱花。

　　“那不叫寿司，是惠方卷啦！”

　　她转头看向一脸无聊的童磨，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恵方巻き。”

　　“呐呐，恵方巻き。”童磨夸张的做出口型，“我、想、吃、恵方巻き～”

　　绮奈左右转动脑袋，对着镜子满意的点点头，“晚上带你去吃。”

　　“噢——”童磨又吹起几根头发。

　　又过了一会，少女终于把自己打扮好了，这才勉强施舍给了快睡着的少年一个眼神——

　　“你怎么还躺在这？！”

　　少女气呼呼的扯起白发少年，把红色的浴衣塞进他的怀里。

　　童磨半推半就的走到屏风后面，边换衣服边琢磨少女刚刚气呼呼的样子。

　　虽然这大半年里随着绮奈每天偷溜进教会的缘故，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多，绮奈也时常会做出一些让他难以理解的事情以及出现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情绪，比如刚刚的样子，但童磨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她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些情绪。

　　跟绮奈半年多的相处，让童磨飞快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在她身上，童磨学到了很多正常人的情绪、表现。

　　但随着交流的深入，童磨总觉得绮奈怪怪的。

　　他并不觉得正常人都像她这样。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童磨想。

　　“喂！穿好没有啊？”

　　“ケ～”

　　绮奈在童磨出来的瞬间便眼睛一亮，兴奋地拍了拍少年的背，推着他到梳妆台前坐下。

　　彩虹屁不要钱似的一串串往外蹦。

　　童磨照例觉得她很厉害，连他最忠诚的教徒也夸不出像她一样从未重样过的马屁。

　　绮奈站在童磨身后，发现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她突发奇想想给童磨弄一个发型，但当她回想了穿来之后这个世界男士的发型……

　　算了，虽然现在是月代头的天下，但她真的不想让这么奶这么可爱这么英俊的小童磨感受凉飕飕的头顶。

　　反正童磨也无所谓，而且绮奈觉得以他这么喜欢新鲜东西的性格，再给他整一个已经烂大街的款式他也不乐意……

　　好吧，他应该不知道不乐意是什么感觉……

　　“唔……那就给童磨梳一个半扎武士头吧！”

　　童磨：？

　　---

　　童磨觉得今天的自己跟平常的自己不太一样。

　　可能是红色浴衣的功劳（他还没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也可能是发型的功劳（据说是他的好朋友为他量身定制的），总之童磨就是觉得今天的自己不太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啊他也说不出来，就像他说不来为什么会产生某种情绪，但他却知道什么时候该表露出什么情绪一样。

　　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童磨跟之前每次出去玩一样牢牢牵住绮奈的手，防止他们走散，眼中皆是应接不暇的景色。

　　他还是第一次参加镇上的节日。

　　他从不知道原来极乐教教会坐落的这条街上能容纳那么多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

　　尽管这几个月绮奈已经带他去过了很多地方。

　　但跟节日里的盛况还是不能比的。

　　绮奈也这么觉得。

　　她万万没想到镇上的居民对这个节日那么重视，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山本家几个八九十岁高龄的太爷爷辈的大人物！

　　至于她的妹妹绮日。

　　在葬礼办完后没过几天便被本家的人接走了。美曰其名家族将给她最好的培养，实际就是她才十岁比已经成年了的绮奈好掌控多了。

　　距这段时间绮奈打听的消息来看，本家十有八九是想过几年把绮日嫁给隔壁小镇的什么家族少年。

　　不过这又关她绮奈什么事呢？人各有命，更别说绮日是自愿跟着本家的人走的。

　　绮奈有些郁郁的想，她一直想要一个可爱的妹妹来着。

　　不过有童磨这么可爱的弟弟也不错嘛！

　　童磨的余光瞥见绮奈的表情从难过到得意，变幻之快让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但他不想问，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呐，糖人！”

　　童磨这般想着，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糖人糊了一嘴，他连忙从绮奈手上接过竹棒，这才将他的嘴解救出来。

　　看清糖人的模样，童磨呆了一下，只见金色的糖丝在周围暖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这是一个……这是一个……

　　童磨：“这是……？”

　　绮奈兴奋的说：“红唇呀！表达了我对你的爱哦～～”

　　她作出飞吻的动作。

　　少年的表情一言难尽。

　　这是恶心吧，是恶心吧？童磨想。

　　绮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这般打打闹闹的走了一会，绮奈看到不远处写着‘居酒屋’字样的店面，便让童磨坐在长椅上等她回来。

　　绮奈敢打赌童磨这个古代人肯定没有喝过酒味气泡水！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绮奈不放心童磨一个人呆着，他的样子太显眼了，所以她很快便做完气泡水出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童磨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求求……求求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他真的……他真的太痛苦了！我每天，每天都去山上采草药卖钱，每天，每天都如此，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大人……大人……”

　　绮奈拎着纸袋从人群中钻进去，便看到少年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正中，一个妇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抱着孩子匍匐在地上。

　　少年静静伫立在妇人几步远的地方，神情悲悯，手里还拿着不久前买的棉花糖。

　　一手一个。

　　绮奈有些想笑，只是看周围人的神色，她觉得她如果现在笑出来绝对会被群殴致死。

　　迷信的力量不管哪朝哪代都是恐怖如斯。

　　绮奈拎着刚做完的气泡水站在人群中，只盼望这个可怜的女人能快点讲完，絮絮叨叨一大堆，她给小童磨做的气泡酒就要没气泡啦！！

　　“……大人……神明，神明大人，求求你，求求你引导我和孩子前往极乐吧！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在妇人不断的啜泣声中，绮奈知道她大概已经结束话题了，童磨也感受到了，于是童磨七彩的眼眸中又流下两道滚滚热泪，在一套官方回答程序后，绮奈便配合的从人群中出来，扶起这个可怜的妇人。

　　这套程序他们已经做过很多遍了。

　　当然，这是贴心的绮奈想出来的，这套流程大大提高了万世极乐教的受人喜爱度，为童磨增添了不少无聊的故事。

　　解决完这个妇人的问题，绮奈便拉着童磨快步走掉了，本来他们完全没有受这个小插曲的影响，因为之前也有过几次这样当街被堵哭诉的经历，都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妇人居然会追上来。

　　“大人！大人！大人请等一下！”妇人泪眼婆娑的用空着的左手死死抓住童磨的衣袖。

　　“大人，我、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通往极乐，我真的，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太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

　　彼时他们正走在拥挤的大街上，四面八方皆是涌动的人海，痛苦的女人在欢快热闹的街上显得格格不入，周围好些人已经停下脚步望向这边了。

　　童磨垂眸盯着被女人抓得皱巴巴的袖子，垂下的白发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顺着女人紧绷着的粗糙手臂一路滑至女人因为缺水肌饿而发白干裂的唇上，他非常非常认真地对女人说：

　　“去死。”

　　“现在、立刻、马上。”

　　“去死。”

　　---

　　绮奈真是无语了。

　　在拉着一脸不明所以的少年狂奔了一条街后，绮奈终于停下来喘口气了。

　　她先是把之前做的气泡酒拿出来一人一杯分了，再是给童磨讲解了一番这是什么东西又怎么喝等等事项，最后她一边喝气泡水一边教训乖乖喝气泡水的童磨。

　　“你知不知道有种东西叫‘群众的力量’！……你知道你那个教在我家那边叫什么吗？叫xie教！……哎呀，你说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这么说呢！……虽然你说的也没错，但你也不能在那么多人那么喜庆的日子在大街上说啊！”绮奈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嘘声，看着少年因为喝气泡酒鼓起来的脸颊，以及因为喝到新奇东西瞪大显得格外单纯无辜的眼眸，她几次想抬手去捏他的脸，都因为一手牵着他，一手拿着水作罢。

　　绮奈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正当她挥舞着手臂准备做一个简单的总结的时候，少年突然说：

　　“那你呢？”

　　“姐姐的烦心事又是什么？你又会为什么感到痛苦呢？”

　　“欸？”

　　不知不觉间，绮奈带着童磨走到一条四下无人的小道上，远处大道上的声音变得隐隐约约起来，夹杂着道路两旁时不时的蛙声和阵阵虫鸣，显得格外幽静。

　　少年的问话随着脚下踩碎的落叶声响起，在这条小路上显得分外清冷。

　　“唔，我啊，”绮奈没放开童磨的手，正好此时童磨喝完了饮料，她便用眼神示意他喂她吃袋子里的章鱼丸子。

　　她直起身眺望远方，漂亮的瞳色里映出万家灯火，忽明忽暗，闪闪烁烁就如童磨那时的心情。

　　“没有哦。”她含糊不清的说，“目前，暂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的事哦，我每天都很快乐呢！”

　　“特别……是跟小童磨在一起的时候呢！”

　　绮奈侧过头，腮帮子鼓起一侧，嘴上还油油的，笑得眯眯眼，都看不见眼里漂亮的颜色了，跟童磨至此见到过的女人都毫不相同。

　　童磨觉得脸有些热，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脸会发热，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

　　砰——

　　“快看呐！烟花是粉色的诶！”绮奈一把搂过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发烧的童磨，借力跳了几下。

　　她太激动了，没想到在这种远古年代还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烟花！

　　“哇！还有蓝色的！！哇！！那是紫色的！！！！”

　　童磨呆呆的看着绮奈的脸，绮奈的眼睛里映出天空中的景色，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她的眼睛里明明灭灭，童磨几乎看呆了。

　　他从小到大，自记事起就坐在帘子后面听着形形色色的大人们讲述各自悲惨的际遇，小到摔跤划破膝盖，大到全家惨死父母鞭尸。

　　全教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镇上里里外外千人，因为他是“神之子”他从没听过那么响那么繁杂的声音，噼里啪啦不绝于耳，除了已经过世的父母，身边的少女是唯一一个不用敬语与他说话的，那么多的色彩，那么多新鲜的事物，那么鲜活的人，虽然他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生活，为什么吆喝的时候那么用力，为什么收钱的时候会很开心，为什么无人理睬还要继续叫卖而不去死，也不理解为什么绮奈看到这些烟花会笑，为什么价钱变低了也会笑，他知道这一切是因为开心，但他不理解为什么这样要开心，他只知道人会因此而开心，然后露出笑容。

　　但此时此刻……

　　童磨呆呆的盯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少女眼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少女笑得很开心，脸颊上还因此冒出了两个小涡，漫天的烟火在无数个瞬间忽的照亮她的脸，就好像……

　　在发光。

　　绮奈在发光。

　　童磨呆呆的想，他伸手覆住左边的胸膛，那里传来他至今从未有过的新奇的跳动。

　　“快看快看，童磨快看呐！”少女完全没发现身边人的异常，烟火太美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真的无聊太久了。

　　童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一束白光从天空的尽头倏得冲天而起，刚刚暗下去的夜空刹那间迸发出七彩的火光。

　　绮奈低头看向童磨，彼时，少年七彩的眼瞳仿佛一瞬间绽放出光芒，空中盛大的烟火投影在少年如白橡般的短发上，色彩斑斓，宛若画卷。

　　太漂亮了。

　　绮奈几乎看痴了，回过神来，她说：

　　“呐，小童磨，立春快乐呀。”

　　希望你能——

　　少年含着红色的冰糖葫芦呆呆的转过头来，剔透的双眸随着天空烟火慢慢落下，颜色逐渐变深变暗，显得格外单纯无害。

　　——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