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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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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监狱的铁门在叶扯身后重重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二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单薄的灰色外套上,那是两年前进去时穿的衣服,如今空空荡荡地挂在他消瘦的身体上。
叶扯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右手握着一部老式翻盖手机,左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触碰着那叠整齐的钞票。
——两千元整,他在监狱工厂日夜劳作攒下的全部家当。
手机钱包里还有十元钱,是出狱时狱警按照惯例给的“新起点基金。”
二十八岁的叶扯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
二十七个月,八百多天,他熬过来了。
没有家人迎接,没有朋友问候,就像他十六岁以前的人生一样,孤身一人。
“叶先生,您的私人物品。”狱警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入狱时上交的几件物品:一把钥匙,一张已经过期的健身房会员卡,一个褪色的皮夹。
——里面除了一张周晚的照片外空空如也。
叶扯接过袋子,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外套口袋。
钥匙已经没用了,那间公寓早就不属于他。
至于照片...他嘴角扯出一个苦笑,随手将它撕成碎片,扔进了监狱门口的垃圾桶。
“有人来接你吗?”狱警例行公事地问。
叶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狱警的嘀咕声:“啧,又一个没人要的...”
寒风卷着雪花打在他脸上,叶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江城冬天的风总是带着江水的湿气,冷得刺骨。
他下意识地迈步向城南走去,那里有他和周晚曾经同住的公寓。
走了十几步,他突然停下,摇了摇头,转身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结束了。”叶扯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两年没有说话,喉咙像是生了锈的机器。
城北的贫民区比记忆中更加破败。
积雪掩盖不了垃圾的臭味,狭窄的巷子里飘着劣质酒精和尿骚味混合的气息。
叶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天色渐暗,双腿冻得失去知觉。
街边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粉红色的灯光映在积雪上,显得格外诡异。
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站在街角,朝路过的男人抛着媚眼。
叶扯低着头快步走过,却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拦住了去路。
“帅哥,这么冷的天,要不要来暖和暖和?”女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劣质香水的味道熏得他头疼。
叶扯轻轻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
女人撇撇嘴,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加快脚步,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终于甩开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喧嚣。
巷子尽头是一座老旧的石桥,桥洞下透出微弱的灯光。
叶扯眯起眼睛。
——是个卖炸虾饼的小摊,简易的推车上挂着昏暗的电池灯,油锅已经熄火,但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
叶扯的胃抽搐了一下。
监狱里的食物仅能维持生命,而此刻飘来的香气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味觉记忆。
他站在阴影处,看着那个忙碌的背影。
“要收摊了,不过还剩最后一份。”年轻人突然转过头来,朝叶扯的方向说道,声音清亮,“半价,五块钱。”
叶扯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摊主是个年轻男孩,约莫二十四五岁,比叶扯矮半个头,圆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嘴角天然上扬,仿佛随时准备微笑。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衣,围裙上沾满了油渍。
“要吗?”年轻人晃了晃手中金黄色的虾饼,“余氏秘方,保证好吃。”
叶扯机械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五元钱递过去。
年轻人接过钱时碰到了叶扯的手指,立刻睁大了眼睛。
“天啊,你的手冻得像冰一样!”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叶扯的手,用自己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你在雪地里站了多久?”
叶扯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对方牢牢握住。
年轻人的手掌粗糙但温暖,热度从接触的皮肤一点点渗入叶扯冰冷的身体。
这种毫无防备的接触让叶扯感到陌生而惶恐。
“给,先吃点东西。”年轻人终于放开他的手,把虾饼塞到他手里,然后转身在推车底下翻找着什么,“啊,找到了!”
他拿出一件旧棉衣,深灰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但很干净,“这是我备用的工作服,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穿上。这天气能冻死人。”
叶扯低头看着手中的虾饼和棉衣,喉咙发紧。
太久没有人对他释放这样的善意,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谢谢。”最终他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生硬。
“我叫余咽,你呢?”年轻人一边收拾推车一边问,语气自然得就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叶...叶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名。
反正这个名字在江城也没什么人在意了。
“叶哥,帮个忙?”余咽指了指推车,“帮我把那边把手抬起来,我锁一下轮子。”
叶扯默默照做,动作利落。
余咽麻利地锁好推车,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家就在桥那头,要不要去喝杯热茶?”余咽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老楼,“看你也没地方去的样子。”
叶扯警觉地后退半步,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余咽却笑了:“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坏人,就是...这天气太冷了,而你又刚好是我今天的最后一个顾客。”
他顿了顿,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而且你帮我收了摊,算是劳动抵茶钱。”
叶扯望着这个陌生人的笑脸,不知为何,他冰冷的目光慢慢融化了。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虾饼的温暖太诱人,他点了点头。
“太好了!”余咽推起小车,“跟我来。”
叶扯跟在余咽身后,咬了一口手中的虾饼。
酥脆的外皮,鲜嫩的虾肉,还有某种他说不上来的香料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爆发。
这是他两年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好吃吗?”余咽回头问,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闪闪发亮。
叶扯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
虾饼的温度从口腔一直暖到胃里,再扩散到全身。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我爷爷教我的配方,”余咽骄傲地说,“整个江城独一份。”
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来到一栋五层的老式居民楼前。
楼道的灯坏了,余咽熟练地摸出手机照明,“小心台阶,”他提醒道,“第三级有点松动。”
叶扯跟着他爬上四楼,来到一扇绿色的铁门前。
余咽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
“进来吧,”余咽侧身让叶扯先进,“地方小,别介意。”
叶扯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两年的监狱生活让他对封闭空间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但屋内的温暖和食物香气最终战胜了警惕,他迈步走了进去。
余咽的家比他想象中要整洁。
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单间,角落里摆着一张单人床,旁边是个小书桌,上面堆满了烹饪书籍和笔记本。
靠窗的位置是一个简易的厨房区域,锅碗瓢盆摆放得井井有条。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贴满的照片。
——大多是风景和食物,还有几张老人和年轻人的合影。
“坐那儿吧,”余咽指了指床边的折叠椅,“我去烧水。”
叶扯小心翼翼地坐下,环顾四周。
房间虽小,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
墙上挂着的日历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在寒冬里依然生机勃勃。
这和他与周晚那个冰冷豪华的公寓截然不同。
“给。”余咽递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姜茶,驱寒的。”
叶扯接过杯子,双手捧着,感受热量透过陶瓷传递到掌心。
他低头抿了一口,辛辣中带着甜味,顺着喉咙滑下,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你...”叶扯开口,声音依然嘶哑,“为什么帮我?”
余咽正在挂外套,闻言转过身来,歪着头想了想:“看到你站在雪地里,让我想起我爷爷常说的一句话——'人在最冷的时候,最需要一点温暖'。”他笑了笑,“而且,你看上去不像坏人。”
叶扯苦笑了一下。
如果余咽知道他刚从监狱出来,还会这么说吗?
“你是新来城北的吧?”余咽坐在床边,脱掉沾满油渍的围裙,“以前没见过你。”
“嗯。”叶扯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说。
余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没有继续追问,“我去热个汤,你一定饿了。”
叶扯看着余咽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有什么目的?
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但此刻,他太累了,累到无力思考。
热茶和食物的温暖让他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
叶扯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监狱里的睡眠总是浅而警觉,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危险。
“好了!”余咽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走过来,“简单的白菜豆腐汤,将就着喝吧。”
叶扯接过碗,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低头喝了一口,简单的味道却让他喉咙发紧。
上一次有人为他做饭是什么时候?
周晚从来不下厨,他们要么叫外卖,要么叶扯随便做点填饱肚子。
“慢点喝,还有。”余咽看着叶扯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叶扯强迫自己放慢速度,但一碗汤还是很快见底。
余咽又给他盛了一碗,这次还加了几片面包。
“你今晚有地方住吗?”余咽突然问。
叶扯摇摇头。
他原本打算找个24小时营业的网吧或者便宜的旅馆,但现在看来,他那两千块钱得省着用。
“要不...你在这儿凑合一晚?”余咽提议,“我可以打地铺。”
叶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余咽连忙摆手:“别误会!我就是...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明天再找地方也不迟。”
叶扯审视着余咽的表情,寻找任何虚伪或算计的痕迹,但只看到真诚的关心。
这让他更加困惑。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你不认识我。”
余咽叹了口气,坐直身体:“好吧,说实话——你让我想起我弟弟,如果他流落街头,我希望也有人能帮他一把。”他顿了顿,“而且,我相信善有善报。就这么简单。”
叶扯盯着余咽看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这一晚。谢谢。”
余咽露出灿烂的笑容,立刻起身去柜子里找被褥。
叶扯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叫余咽的年轻人,像一束阳光突然照进他黑暗的生活,让他不知所措。
雪还在下,但叶扯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他穿着余咽的旧棉衣,胃里有热腾腾的食物,跟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走向未知的住处。
在经历了二十七年的苦难后,命运终于向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窗外,江城的夜色深沉,雪花无声地飘落。
而在这一方小小的温暖空间里,两个陌生人的命运线,悄然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