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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玉梅 ...

  •   周玉梅是我的奶奶,一个愚昧又无知的农村妇女。

      她在村子里风评不好,尖酸又刻薄,性子也难搞,得理不饶人。

      所以村子里几乎没人喜欢她。

      我爸死了,妈跑了,只剩下一个周玉梅还要我。

      她把我当成眼珠子,每天看着管着,恨不得把我栓在裤腰带上。

      但我讨厌她,我最讨厌的人就是她。

      1.

      “玉梅,你家夭夭她妈回来过吗?”

      邻居王婶挥着斧子,将柴火劈成两半。

      晶莹的汗珠大颗落下,掉在泥土地里消失不见。

      “没。”周玉梅面无表情地拿细竹条捆起一摞柴火放在一旁,不知第几次提醒王婶,“我家娃娃叫吉祥,不叫什么夭夭,说了那么多遍了还记不住!”

      “哎呦你看我!”

      王婶一拍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年纪大了嘛,都叫顺嘴了哪有那么容易改过来。”

      “那就趁现在改!”周玉梅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语气冷硬。

      王婶撇了撇嘴,转而将目光看向一旁堆小土堆的我,语气隐隐有些不屑。

      “哎呦你说说,那么小的娃娃说扔下就扔下,这女的心够狠的,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看。你家胜国结婚那会儿我就说了嘛,外头的女人要不得,心野,一个个跟妖精似的哪管得牢……”

      “行了你!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周玉梅厉声打断她,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王婶这才闭了嘴,却还有些不甘心,悄声问我:“夭夭,你想你妈不?”

      我头也不抬继续玩我的小土堆,“想她干什么,她是个坏女人!”

      我妈是个坏女人。

      村里人都这么说。

      我爸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在牌桌上被人卸了胳膊,气不过去找人拼命,把自己的命给丢了。

      我爸才死,头七都没过,我妈就跑了。

      她是大山外头的女人,这山困不住她。

      我也困不住她。

      我记得她走前,周玉梅从床垫底下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叠薄薄的,皱巴巴的钞票藏在怀里追了出去。

      然后她又一个人回来了,身后没跟人。

      打那以后,我就跟着周玉梅生活了。

      她确实是个坏女人,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跟着周玉梅生活。

      周玉梅也是个坏女人,她老打我。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就知道坏了。

      我又得挨打了。

      每回村里人都故意捉弄我,嬉笑着问我爸爸好不好,妈妈好不好。

      我要是说他们不好,只要被周玉梅听见,我就得挨一顿打。

      我跟在周玉梅屁股后头回了家,大气都不敢喘。

      周玉梅回身关了门,拿起门后的竹扫帚冲我比划。

      “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要挨打,但我不觉得我有错。

      我妈就是个坏女人,她不要我。

      我梗着脖子不说话。

      “好!你骨头硬!我倒要看看是你骨头硬还是我扫帚硬!”

      周玉梅个子不高,人也精瘦,但她打人就是格外得疼。

      她哪儿也不打,就专挑我小腿肚打,这地方打得最疼。

      我常常怀疑,她是不是把干活的劲儿都用来打我了。

      “你一个小屁孩你知道个屁!整天就知道撒尿和泥,还你妈坏,你妈坏能把你生下来?早没你了!”

      我一声不吭。

      打完我,周玉梅把扫帚往地上狠狠一扔,扶着膝盖坐下。

      大概是我没服软,叫她心里不爽快。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死孩子!”

      我也不吃亏,学她的样子冲她吐口水:“讨厌鬼!”

      2.

      晚上周玉梅背对着我睡,我就着月光瞧她,心里有些委屈。

      要说周玉梅坏么也没多坏,无非就是打人的时候疼了点,骂人的时候狠了点,说话难听了点,人难搞了点,爱和村里的大妈们对骂,平常也见不着她个好脸。

      但有的时候她对我还是挺好的。

      我出生的时候我爸给我取名叫赵夭,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个好名字,意思是早夭。

      那会儿我爷爷还在,我爸和爷爷每回看见我都哀怨得不行,一会骂我是个赔钱货,一会骂我妈是个不下蛋的鸡。

      我记得当时一家人在吃饭,我妈垂着眼啥也没说,周玉梅当场摔了筷子,往桌上的菜里狠狠吐了几大口唾沫。

      “我呸!什么赔钱货什么不下蛋的鸡!给你们老赵家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孙女还不够,还想要什么?生那么多养得起吗你们!也不扭头看看,就你们赵家这泥屋子,老鼠来了都嫌害臊!还不赶紧谢天谢地给你们生了个孙女!”

      周玉梅一说话,爷爷和爸爸就不敢吱声了,我说了,她泼辣得很,她骂人的时候要是有人敢顶嘴,那就不是挨骂的事儿了,周玉梅非得把你揍得服服帖帖才算数。

      我妈走那天,周玉梅带着我去改了名字,人家问她新名字是什么,她一刻也没有犹豫:“赵吉祥,吉祥如意的吉祥。”

      真是奇怪,她没读过书,也不认字,平时说的话粗俗又难听,怎么会知道吉祥如意呢,这个词还是后来我上了小学才知道的。

      改完名,她盯着户口本瞧了很久,嘴角的痣耷拉着,像在认真辨认,她喃喃道:“吉祥……”

      皲糙的手抚过“吉祥”两个字,她看了很久很久,像是想要把这个名字刻在脑子里。

      我晃晃她的衣角,问:“周玉梅,你咋啦?”

      她回过神来,将户口本仔仔细细收进了怀里,拉起我的手往家走:“没咋,我高兴,今天给你加菜!”

      周玉梅高兴的方式就是给我加菜,说是加菜,无非也就是给我煮个鸭蛋而已。周玉梅是养鸭子的,家里到处都是浓郁的粪臭味儿,还有满地的鸭蛋,有时候鸭子受了惊,或是生了病,生出来的蛋就是软壳的,我最喜欢在地上捡那些软壳蛋,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排好,然后一脚一个踩扁,像踩泡泡。

      不过这事儿得躲着周玉梅,被周玉梅看到了,她又得提着扫帚追我半条街。

      爷爷走了以后,她一个人管不过来那么多鸭子,索性就卖了一半,后来我爸也走了,我妈又跑了,她年纪也大了,就把所有的鸭子都给卖了,自己一心一意种地。

      我刚改名字的时候村里人都不习惯,还叫我夭夭,她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吉祥,她叫赵吉祥!”

      我抬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

      她取不来多好听,朗朗上口寓意深刻的名字,但她把她所知道的最好的祝福给了我。

      3.

      我脑子笨,读不来书,写的字更是比狗爬还难看,用周玉梅的话说就是,让院儿里那只老母鸡拿爪子挠两下都比我写得好看。

      成绩不好就算了,偏偏我还是个皮猴儿。

      巴掌大的村子,村里的孩子几乎都被我揍过。

      那些孩子有样学样,都叫我没人要的杂种。

      我气不过,冲上去跟他们干架。

      周玉梅一面带着我挨家挨户赔礼道歉好话说尽,一面又竖起大拇指夸我打得好。

      但到了学校,老师才不会惯着我。

      周玉梅三天两头就得往学校跑,六十几岁的小老太太了,还得低着头听二十几岁的小年轻训话。

      闹得最大的一次,我挠花了一个小姑娘的脸,她爸妈不依不饶地要我赔钱。

      周玉梅从裤腰带上拿出个布袋来,把里面为数不多的钱全给了人家。

      那人接过钱,忿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哼,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也就这么点出息喽,将来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

      老师厉声打断:“这位家长你怎么说话呢?孩子犯错是很正常的事,犯了错就改,改完了还是个好孩子!”

      那个家长依旧神色倨傲,鼻孔朝天。

      在所有人不防之时,周玉梅举着拐杖劈头盖脸朝那人砸了过去,“狗杂种,你才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活了半辈子连话都不会说了?老娘今天就好好教教你!”

      瞧瞧周玉梅,多不讲理,明明说话最难听的是她,偏还要人家说话好听。

      那一棍子下去,我当即看傻了眼,愣在那儿不动弹。

      老师赶紧拉架,办公室里一片混乱。

      那天我是被周玉梅打着回家的,“死孩子,叫你不好好读书!老是给我惹事!”

      我仓皇抱头鼠窜。

      沿路的村民抱着胳膊看好戏,还不忘火上浇油:“赵夭,又惹祸让你奶打了吧?”

      我回头狠狠瞪他们一眼:“呸,看什么看,再看我就叫大黄把你家鸡都给叼来!”

      周玉梅在后头喊:“什么赵夭,这是我们吉祥!”

      我被周玉梅按在书桌前写作业,我开个小差,她就拿竹条抽我一下。

      我气不过,笔下字写得飞快,嘴上还不忘胡言乱语咒骂:”周玉梅,你个老不死的,等我长大要你好看!”

      周玉梅气定神闲,老神在在回:“你最好要我好看,老娘就在这儿等着你。”

      写完作业,我的小腿上也没几两好肉了。

      我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不出来,即使现在是夏天,我浑身上下被汗味腌得发酸。

      那天晚上,我暗暗决定,我再也不要和周玉梅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了过去,湿哒哒的额发黏在我的脑门上。

      一双苍老的满是硬茧的手轻轻拂开它们,拿起蒲扇不知疲倦地为我扇风。

      我一阵舒爽。

      我抬起无力的眼皮,看着周玉梅花白的头发,迷糊道:“周玉梅,我错了,我以后好好读书,叫你住大房子。”

      周玉梅笑了,然后又哭了,她应着:“诶,奶奶等着你。”

      4.

      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过,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又好像有些东西在岁月流逝中悄然改变。

      我不再打架了,不再咋咋呼呼吵个没完。上了初中,我骤然安静了下来,头发也留长了,人也抽条般地长,没了以前野小子的样儿,乍一看还真像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周玉梅对我严防死守,生怕我看上了哪家的小子,每天吭哧吭哧地蹬着小三轮接我上下学。

      无论寒暑。

      我打着哈欠坐着三轮儿后头:“周玉梅,你不送我不行吗?村里离镇上那么远,你骑一趟就得一个多小时,我自己也能来。”

      周玉梅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洇湿,她喘着气说:“你一个女孩儿,万一要出点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让我住大房子呢。”

      我漫不经心地捏着辫子玩,觉得她小题大做。

      她就这样蹬啊蹬,蹬到我比她还高了,蹬到她的脊背佝偻了,蹬到我大学通知书送来了。

      “周玉梅!”我尖叫着跑向她,高高举起手里通红烫金的通知书,金边在阳光下扎人得刺眼,“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周玉梅也高兴,她不识字儿,但她知道她的孙女有大学上了,她的孙女是这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学生。

      她戴了个老花眼镜,眯着眼睛问我:“这个字念啥?”

      我答:“浙。”

      她又指下一个:“这个呢?”

      我咧着嘴笑:“江。”

      她再指:“这个。”

      “大。”

      “最后一个。”

      “学!”

      她有样学样,孩童学语般跟着我念:“浙、江、大、学。是这么念不?”

      “是是是。”我笑,“在杭州呢,大城市,这学校可好了!周玉梅你放心,我说过的话绝对不食言,保准儿叫你住上大房子!”

      “好好好。”周玉梅连声应着,一双皲裂的手捧着通知书,想摸又不敢摸,怕把它碰坏了。

      这绝对是周玉梅最长脸的一天,村里人对她的态度仿佛一夜之间改变,见着她都笑眯眯地来祝贺,仿佛从前的隔阂都不存在般。

      只有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还是会看不起我们,我听见王婶对他丈夫说:“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得嫁人,周玉梅就是想不通,把孙女嫁了,收一笔彩礼钱,不比现在过紧巴巴的日子好?”

      不是的。

      我很想反驳。

      周玉梅从小告诉我的道理就是要好好读书,她说如果读书没用,那人们一定不会让男孩读书。

      她说女孩儿不仅要看得高看得远,还要站得高,站得远。

      5.

      虽然周玉梅没说,但我知道,一笔高昂的学费让她发愁。

      晚些时候,我还在吃饭,周玉梅放下了筷子,拿着个小挎包对我说:“我出趟门。”

      “嗯。”我答应着。

      我知道她是去筹钱,却不知她要用什么方式去筹钱,是去求人,还是……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这是第一次,我深刻意识到我的无力。

      很晚很晚周玉梅才回来,我坐在椅子上等她,她回来时,我注意到她的十指指甲缝里都是泥,挂满补丁的裤子上也沾了泥,我站起来,很平静地问:“你干嘛去了?”

      周玉梅放下手里的挎包去洗手,半晌才轻声道:“我把地卖了。”

      “你疯了?”我瞪大眼睛看她,“把地卖了你吃什么喝什么?你要怎么活?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怎么办?”

      “嗐。”她还跟我嬉皮笑脸,“你不是说了你以后给我养老吗,我老太婆都记着呢,等你赚了钱我就赖你一辈子,让你想哭都没地儿哭去。”

      她明明在笑,我却一眼望到她内心深处的悲伤与不舍,那块地陪了她大半辈子,周玉梅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干活的一把好手,她种的玉米是这十里八乡最香甜的,种的西瓜是皮最薄肉最红的,她像照顾孩子一样侍弄她那块地,现在说卖就卖了,我很想问问她,周玉梅,你真的像你表现出来得那么轻松吗。

      我含着泪哽咽:“周玉梅,你这样我还不起……”

      “……”

      周玉梅默了默,擦干净手来给我抹眼泪:“不要你还,你好好的,将来能养活自己,就是还我了。”

      我抱紧她,把头搁在她肚子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肚子总是凉凉的,捂也捂不热。

      八月末,我去大学报道。

      周玉梅提着行李袋子把我送到车站,嘀嘀咕咕地嘱咐我:“先汽车坐到火车站,然后再坐火车去杭州,到了杭州你要是不认识路就多问问,不要怕……照顾好自己,饭要多吃,别学其他小姑娘要减肥,好好读书,听到没有?”

      “我知道。”我闷闷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冲她挥手,“你快回吧,天晚了路不好走,路上慢点别摔了。”

      “行,我知道。”

      周玉梅嘴上答应着,人却不动,看着我上了车,口型示意我:“别怕。”

      车缓缓开了出去,我趴在车窗边看她越来越小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周玉梅。”我轻声呢喃,“我舍不得你……”

      6.

      我学的是建筑学,有一位教建筑物理的女教授对我颇多关注。

      “赵吉祥……”她点到我的名字,似是有些愣神,许久才把目光从点名册上移到我身上,我坐得离讲台近,清楚地看到这位教授的眼神中似乎带了点别样的意味。

      她问:“你是赵吉祥?”

      我点头。

      她极为高兴般,又似乎有些难过,脸上表情一时有些难以形容,“真好……你坐下吧。”

      我搞不懂,怎么就真好了,是说我这名字真好吗?

      我看了课表才知道,这位教授名叫徐明珠,是颇受学生欢迎的。

      那天过后,我清楚地感觉到她会颇为关照我,每次课后都会把我叫到跟前,轻声细语地询问有没有不懂的题目。

      我说没有,她又失望地垂下眼皮笑笑,然后放我走。

      我觉得她很奇怪,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这样关照我呢,其实我没什么空让她为我答疑,我很忙,非常忙。

      周玉梅卖地的钱只够我的学费,剩下的生活费要我自己攒,而且,周玉梅没了收入,手里的钱只少不多,我想着每个月至少得给她寄点过去。

      再次见到徐教授是在我打工的甜品店,她带着她的女儿来买蛋糕。

      奇怪,这位徐教授看上去也有四十多岁的模样了,怎么女儿才五六岁呢,是结婚晚吗。

      我没多打量,热情地为她们推荐蛋糕。

      徐教授见到我似乎很意外,错愕地怔在了原地,直到她女儿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才回过神来。

      “吉祥?”她问我,“你在这儿打工吗?”

      “嗯。”我点头,“教授,我们店里最近新上了一款蛋糕,是杏子味儿的,小姑娘都喜欢,要不要试试?”

      “好,那就这个。”

      她像是不在意我说什么一样,只是一味答应着,顿了顿,她又说:“吉祥,这是我女儿如意,五岁了。”

      我打包的动作滞了下,心下犹疑,她为什么要向我介绍她的女儿呢,面上却笑着跟那小姑娘打招呼:“你好呀,你叫如意?我叫吉祥,真有缘呢,咱们俩的名字凑在一块儿刚好是吉祥如意。”

      小姑娘也甜甜地冲我打招呼,稚声稚气叫:“姐姐好。”

      短暂的失神后,徐教授笑了:“是啊,真有缘呢。”

      7.

      我毕业典礼那天,周玉梅没来,我没让她折腾,来一趟也不容易,她老了,腿脚愈发不好了,走一段路就要休息好一会儿。

      徐教授和如意特地带着花来祝贺我,这四年我们亲近了不少,徐教授对我很好,像对亲女儿的那种好。

      典礼结束后,徐教授问我:“吉祥,去我家吃饭吧?你还从来没有去过我家呢。”

      “不了。”我笑着拒绝,“徐教授,谢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但我已经长大了,接下来我会有新的生活。”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也没强求,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问我:“我能抱抱你吗?”

      我欣然同意。

      她抱得很紧,想把我揉进她身体里的那种紧,连周玉梅都从来没有这么抱过我,印象里,喜欢这样抱我的只有一个人。

      “吉祥,再见。”

      再见,徐教授,很高兴看到你有了这么幸福的生活。

      8.

      我大学毕了业,在杭州找到个小小的地下室,也就够两个人住。

      我盘算着把周玉梅接过来,这样她就不用天天念着我了。

      我给周玉梅打了个电话,想告诉她我们有家了。

      电话那头是王婶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夭夭,你快些回来!你奶奶不行了!”

      我的大脑一时宕机了,像被塞了满脑袋水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我买了最早一班的高铁票,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

      可我还是晚了。

      堂屋里周玉梅安静地躺着,她这辈子怕是都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王婶抹着眼泪,拿围裙擤干净鼻涕,才道:“是脑梗,刚送到医院就不行了,说发现得太晚。”

      “也怪我,怎么不早来看看她……”

      我双腿卸力般跪下,冰凉的水泥地磕得我膝盖生疼。

      王婶给她脸上盖了毛巾,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我总觉得,毛巾底下,一定又是她恶作剧般得逞的笑脸。

      我怔怔地握着她发青的手,眼泪都淌干了。

      “周玉梅,你别闹了,别躺着,你说过你最烦人大白天睡觉了。”

      “周玉梅,你好久没给我做过饭了。”

      “周玉梅,我们往后都是好日子……”

      9.

      过了很多年,我依旧无法坦然接受周玉梅的离去。

      我常常觉得,她还在我身边。

      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儿里边晒太阳边盯着我背英语,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我背:“today,t—o—d—a—y—”

      周玉梅耳背,直着嗓子问我:“啥?摊啥蛋?”

      我埋怨她:“你不要捣乱,我要忘了!”

      “……”

      我知道,她还在我身边,在我一回头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知道她在。

      我感受得到。

      “周玉梅,我爱你。”

      “最爱你。”

      “周玉梅,下辈子,吉祥如意。”

      周玉梅番外:

      明珠是个大学生,被拐进我们村里来的。

      胜国花了八百块,买她做媳妇。

      成亲那晚,我一晚上没睡,枯坐到天亮。

      作孽呦,把人家好好的姑娘糟蹋了,会遭报应的。

      明珠生孩子那天,胜国还在牌桌上,就打了个电话问是男孩女孩,我说是女孩,他当时就挂了。

      胜国给孩子起名叫赵夭,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不知道啥名字好,就先这么叫着吧,等我想到好名字,就给她改了。

      明珠苦啊,大城市里的姑娘哪是干农活的料子,她手心儿常常被磨出一串串血泡,疼得连筷子都拿不住。

      明珠也跑过,但都没成功,每回都被胜国抓回来一顿揍,揍得好几天下不来床。

      我没教好胜国,我对不起明珠。

      胜国走那天,我不大伤心,明珠也不伤心,夭夭还懵懂,流着口水看我们。

      我知道明珠要走了,她是城里的姑娘,就该回到城里去。

      走前她没看夭夭一眼,看了就走不掉了。

      我床垫底下还有些零钱,不多,但比没有好。

      我追出去,把钱都塞明珠怀里。

      明珠抱着我哭了一场,我搡她:“走,快走。”

      明珠跑出去几步,又转身看着我。

      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她跑回来,声嘶力竭地哭着喊:“妈!我女儿叫吉祥!她叫吉祥!吉祥如意的吉祥!”

      好。

      我记住了。

      吉祥如意的吉祥。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周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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