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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荆棘花 ...

  •   我是爸妈最小的女儿,却从小被他们虐待。

      只因我不是他们所期盼的儿子。

      我做错一点事情就会被他们打骂,不给我饭吃。

      我的脸上,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我是被他们放弃的女儿。

      可后来,我也是几个女儿中最有出息的。

      1.

      我离开家那年,只有十五岁。

      山里的姑娘提着破旧的衣裳袋子,憋着一口气发誓要闯出人样来。

      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这样的家庭结构注定了我不会太好过。

      我出生那会正值计划生育,我妈大着肚子只身一人带着几袋干粮躲进深山老林里住了三个月,独自在山里生下了我。

      只是很可惜,我是个女儿,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儿子。

      她将我拿破布一裹,丢在山洞里,拖着产后尚且虚弱的身体下了山。

      许是愧疚不安,走到半路,她又折返回来,将浑身冻得青紫的我抱在怀中带回了家。

      后来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当年她狠一狠心就好了。

      2.

      「吃吃吃,一天到晚除了吃你还会干什么!」

      两根沾了米粒儿的筷子劈头盖脸向我砸来,我不敢躲,任由那筷子砸在我的脸上。

      我爸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鼻子里哼出两道粗气来:「地里的活儿也不会干,放羊也放不好,你就是个废物,要我说你妈当初就该把你冻死在山上,捡个伥鬼回来添堵!」

      许是出生时在山上冻狠了的缘故,长大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全身上下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更不要说干活了。

      大姐出嫁后,家里的活便落到了二姐头上,农时地里忙,没人有空去放羊,这活儿便是我干。

      可偏偏我连这么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

      三只小羊挤在一个小山坡上吃草,我见周遭没什么人,也放下心来,拿出口袋里的课本背书。

      再抬起头来时,三只小羊已不见了一只,我慌得手都在哆嗦。

      这些羊是当年大姐出嫁时的彩礼,她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流了无数眼泪把自己赔出去,只换来三只瘦弱的小羊羔。

      我牵着剩下的两只小羊漫山遍野地找,却始终不见踪迹。

      日头毒辣,晒得我眼睛都在流汗。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把羊关在羊圈里,等着爸妈回来。

      望不到头的无边恐惧将我吞没,十五年的人生里,我无数次这么等待着,等待他们回来将我审判。

      看我不声不响只知道流眼泪的窝囊样,我爸当即来了火,毫无预兆地踹了凳子,拽着我的领子将我提起来。

      他却没有立即揍我,而是转过头对我妈说:「把得宝领出去,别吓着他。」

      杨得宝是我妈后来生的儿子,只比我小一岁半。杨家盼了二十年,终于盼来了这么个宝贝。

      见我妈带着得宝出去,我爸阴鸷的目光这才对上我,我面色苍白地低下头,心里很清楚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一声嗤笑在我耳畔响起。

      我低着头,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余光却不可避免地瞥到他抄起门边藤条的手。

      我僵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几滴汗珠顺着鬓发往下淌,长久以来的恐惧让我不知该如何动作,脑子里空白一片。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破开皮肉,卷起绮丽的血珠落在地上。

      寸寸脊骨被打断,那种疼痛无处可宣泄,只能埋在我的身体里叫嚣。

      我被这叫嚣声吵得头晕目眩,反胃得快要吐出来。

      几近昏厥时,我爸收了手,他在打人上颇有心得,既不会叫人太好受,也不会叫你死过去。

      那根沾了血的藤条被他随手丢在地上,我半阖着眼,像条狗一样瘫在地上,视线与那根藤条平齐。

      我爸前脚出去,得宝后脚就迫不及待地进了来。

      他被养得极好,村里的孩子大多面黄肌瘦,只他红光满面白胖圆滚。

      他蹲下身来,眼里满是残忍的天真:「你又被打了吧?活该,你们女的就是天生的贱种!」

      你们女人就是天生的贱种。

      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不止我家,整个村子都这么说。

      天生的贱种。

      轻飘飘的五个字,贯穿了所有女人的一生。

      3.

      屋子里人来人往,没人看我一眼。

      傍晚二姐下地回来,才把我从地上拖到了床上。

      我脱了衣服,光着背任她给我抹药。

      「他又打你了?你怎么不跑?」

      我被药膏刺激地流了眼泪,牙齿嵌进了手臂:「我不敢。」

      二姐不说话了,她也不敢。

      在这个家里,父亲是天,弟弟是顶梁,女人是废物,只能仰仗男人而活。

      从出生起就被灌输的思想,叫我们没了反抗的勇气,在日复一复的谩骂殴打中渐渐习惯,恐惧刻在骨髓里,融入血肉中。

      良久,二姐又说话了:「大姐快生了,等你伤好了,咱们俩一起去看她和她的小宝宝。」

      大姐十六岁出嫁,到现在已经四年了。

      嫁过去的头一年就怀了孩子,生了个女儿,婆家不满意,这才又怀了一胎。

      让我大姐生个儿子吧。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着,生了儿子她就不用再生了。村里女人都这样,只有生了儿子,才算完成这牲畜般的使命。

      月朗星稀的夜,两个女孩抱在一起互相依偎着,期待新生的生命。

      后来我如愿看到了小宝宝,却再也见不到我的大姐。

      大姐生产那天,我的伤还没好利索,我拖着尚且泛疼的身体去看她。

      女人生孩子很痛吧?比藤条抽还痛。

      我从没听到大姐那样凄厉的叫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刺耳、破碎。

      二姐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呆呆地看着一盆又一盆从屋里端出来的血水,像是傻了。

      终于,一声孩童的啼哭划破了凝固的空气,只是我听不见大姐叫了。

      章家婆婆和姐夫伸着脖子问里头:「是孙子不?」

      里头传来接生婆犯难的声音:「是孙子……就是大人……没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子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张扬。

      那极其残忍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哎呦太好了,我老章家总算后继有人了!那女人就算死了也值了,哎呦我的宝贝孙子……」

      那女人,她的名字到死都没人愿意提。

      那个女人,是我们镇上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是我的大姐,是她女儿的妈妈。

      那个女人,她叫杨青南。

      4.

      大姐的死给了我不小的冲击。

      我预见了我的未来。

      像大姐那样,到了年纪嫁人,生孩子,生儿子,最后死在产床上。

      所有人都在欢呼一个男婴的诞生,无人关心一个女人的离去。

      人们庆祝她的死亡。

      我不要这样!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生到死!

      我要读书!我要走出大山!我要赚很多钱!

      所以我逃了。

      我要逃出既定的命运,我要逃出山外山,我要去奔赴自己的人生。

      离开那天,只有二姐为我送行。

      漆黑的夜里,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庞,只有紧紧相握的手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我走了。」

      我干巴巴地向她道别,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个「嗯」字。

      转身之际,她叫住我:「妹!好好活着。」

      「……」

      我没有回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里,不去想爸妈发现以后二姐会受到怎样的毒打。

      就让我自私一次。我想。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自由的风在我身边扑腾、欢跃,我几乎快要跳起来!

      翻越一座座吃人的大山,我终于来到了广州。

      我见到了和山里全然不同的风景,这里遍地春风,朝气蓬勃,人们穿着时兴的衣服,烫着时髦的卷发,脚蹬小羊皮,手提牛皮包。

      我兴奋地尖叫出声,路过的人跟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不在意,此刻我就是个疯子。

      然而我并没有高兴太早,九十年代,城市飞速发展,遍地都是机遇。但我没技能,没文化,年纪也不够,命运不会眷顾一个发育不良的豆芽菜。

      厚着脸皮在广州睡了三天桥洞,我终于认命地承认,这座城市,不欢迎我这样的外乡人。

      我自暴自弃地想,要不还是回去吧,左右就是被他们打一顿的事,至少有饭吃。

      可我一闭眼,就是大姐躺在床上没了生气的样子。

      不行!

      我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偶然的机会,我的桥洞下来了个醉醺醺的女人。

      她不省人事地躺在我的小纸板上,我有些惆怅,她睡了我的床,我就没地儿去了。

      怕她冻死,我只好将我唯一一床被子让给她。那或许不算是被子,只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布拼成的,她穿得这样好看,也不知道会不会嫌弃。

      我在她身边窝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时,那人已经不知道醒了多久,蹲在地上歪着头看我。

      我被眼前骤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慌乱起身间后脑勺撞到了石板上,几乎是刹那间,眼泪便跟着落下来。

      那人对上我泪汪汪的双眼,一时有些发愣。蓦地,她伸出手摁住我磕起包的脑袋,轻缓地揉着。

      我不动了,呆呆地看着她,眼眶比方才更酸涩,眼泪落得更凶。

      「你、你别哭啊!」

      她显然很不知所措,乱了手脚,不知是先替我揉脑袋,还是该先给我擦眼泪。

      「你是谁?」

      我打了个哭嗝,隔着一层水幕模糊地瞅她。

      「你还问我是谁啊?我得问问你是谁呢,怎么我这一大早上醒来发现我旁边窝了个小乞丐啊?」

      我有些委屈:「我不是乞丐。而且,是你占了我的床。」

      她手一顿,闻言有些尴尬地看向身下的破纸板,面上微微有些酡红:「咳,是吗,不好意思啊。」

      「小孩儿,你爸妈呢,不要你了?」

      我心里想这人可真不会说话,专往人的痛处戳,但嘴上还是乖乖回答:「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本来想在这里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可是我年纪太小了,没人愿意要我。」

      「啊……」

      我罕见地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似是愧疚,又是无措。只是她脸上糊了很厚一层妆,我看不大分明。

      「要不……你跟我走吧?」

      我:「?」

      5.

      拗不过饿着的肚子,我还是不争气地跟着孟琳走了。哦,孟琳就是那个抢了我床的酒鬼。

      她有一家舞厅,叫飞扬舞厅,我就在里头打扫打扫卫生,她给我包吃住,五块钱一个月工资。

      后来我才知道,五块钱一个月,是很低很低的工资。

      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她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在孟琳家住了下来,每天只有晚上才去舞厅干活,白天就窝在她家复习功课。

      我还想读书,还想考大学,我这只山里飞出来的麻雀仍旧不放弃心底那点可笑的痴念。

      我每天复习到九点,估摸着舞厅人上得差不多了,就去那边帮忙。

      今天的舞厅不同寻常,人群格外嘈乱,就连门口都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

      我有些疑惑,瘦小的身子费力地拨开人群,挤进风波中央。

      孟琳衣衫不整狼狈地跪坐在地上,一向精致的大波浪卷发这会儿也乱糟糟的,被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钳制住双手,众人只是看着,却不阻拦。

      那男人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小孟啊,你就跟了我吧,你一个女人家成天抛头露面做什么,跟着我,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

      孟琳脸上巴掌红痕明显,恨意从眼里溢出来,我隔着人群与她对望,她忽地愣住了,有些无所适从地扭过头去。

      那个男人显然会错了意,狞笑着变本加厉伸手摸上她的肩膀,粗笨的小指游离着勾下她的衣领,还欲再继续动作。

      一阵血气上涌,我当即拨开人群从桌上抡了瓶酒冲出去,使尽全身力气往他脑袋上砸去。

      世界寂静。

      我太过瘦小,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非但没有把那个男人砸晕,反而激怒了他。

      猩红的眸子吃人般剜着我,他一把夺下我手中的酒瓶,猝不及防给了我一巴掌。

      我脑中嗡嗡作响,好一阵耳鸣。孟琳见我被打,仿佛丢下了所有防线,崩溃地跪在地上拽着那个男人的裤腿求他:「陈老板,这是我妹妹,孩子不懂事,您别和她计较!」

      「滚开!」

      被称作陈老板的男人像踢垃圾一样踢开孟琳,喘着粗气解开腰间的皮带,卷在手上绕了几圈:「老子就替你姐好好教教你!」

      高举皮带的手就要落下,无数次相同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上演,我条件反射地蹲下抱头。

      「啊——」

      万籁俱寂间,周围一声惊叫,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愣住,愕然抬头,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面前钳制住陈老板的手。

      「哪儿来的混小子敢管老子的闲事,是不是活腻歪了!啊?」

      陈老板混着烟酒味的唾沫喷在那人清俊的脸上,动了动手臂要将他甩开,却被那人牢牢桎梏住动弹不得。

      他僵了一瞬,有些挂不住面子,眸中火光更甚,「想死吗,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得罪了我,我叫你——」

      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被一个冷冰冰的拳头打断,那个清瘦的少年显然没有耐心听他讲废话,一拳抡过去打掉了陈老板两颗牙。

      他滑稽地捂着脸趴在地上,边上落着的是两颗白花花的碎牙,一时之间人群如鸟雀般散去,生怕惹火上身。

      孟琳一把将那个少年护在身后,事已至此,就算求饶也没用了,她镇定地招来两个店里的小伙儿,「快把他送去医院。」

      陈老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油横的面部高高肿起,比方才更像猪头,他只能用怨恨的眼神死死瞪着我们。

      陈老板被送走后,孟琳扶起地上还没缓过神来的我,从兜里摸出几张散钱塞给少年把他往外头推:「陈老板这人小肚鸡肠,你得罪了他在广州混不下去的,赶紧走!」

      那少年虽说瘦了些,但毕竟人高马大,岂是孟琳能推得动的,见他不动,孟琳也来了火:「高扬,你不走要干什么?怎么,讹上我了?我告诉你,要真论起来这事儿是你先动手的,没人求你帮忙!」

      「你平时也就是往我这儿送送酒水,不算我店里的员工,跟我可没关系啊!」

      那个被称作高扬的少年低头把手里几张皱巴巴的钱还给了孟琳,眉宇间没什么波动,只清凌凌说:「我去自首,不会连累你们。」

      「你自什么首!」孟琳将正要往外走的高扬拽了回来,「你听我的,出去避避风头,等他忘得差不多了你再回来——」

      高扬岿然不动,犹如一颗倔强的青松:「人是我打的,你们不用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寡淡的目光似乎从我脸上一扫而过,也许没有,总之快到我抓不着痕迹。

      争执间,警察来得比我们预想得都要快,秋风扫落叶般将我们都带走了。

      四周乱糟糟的,呜哩呜哩的警笛声听得我发慌,孟琳在另一辆警车上,除了警察,我身边只有一个高扬。

      一抹温热覆上我的耳尖,随之而来的一声轻叹:「别怕。」

      这一刻,我似乎听见星河坠入潮汐,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而后细碎的星子铺满河床,漾起一汪涟漪。

      我们分别做了笔录出来,在场所有人都能证明是陈老板滋事在先,念在高扬初犯又是未成年的份儿上,警察也只是口头教育了一番,孟琳赔了点钱,将我们领走了。

      打那儿往后,高扬来舞厅送酒水的次数明显多了,也许是为了还孟琳的钱,他放下酒水就走,也不收费,也不多待。

      偶尔逗留的几次,他就帮我切点果盘,同我闲聊几句。

      从谈话中我得知,他比我大两岁,和奶奶一起经营一个小超市,基本上舞厅的酒水都从他那儿订。

      「那你怎么不上学?」我问。

      他削水果的手顿住,敛下眉回:「奶奶眼睛不好,她一个人没办法经营小超市,反正我也不靠读书出人头地,这样挺好的。」

      可是……

      可是我明明听见他在我背书时轻轻跟着背的声音,明明看见他渴望又隐忍地抚摸过那本被我翻皱了的书。

      他扭头看我,「青山,你多大了。」

      「十五。」

      「你在这边上了学吗?」

      「没。」我摇头,我没有钱上学,我只是想不要让自己太快忘掉书里的知识,不要让自己太快变成一个没用的女孩。

      高扬点了点头,又问:「饿了吗?」

      我看了眼舞池中央正跳得尽兴的孟琳,她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想不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能吃的时候,即便一日三餐准时吃,我也比从前更容易饿。

      「走吧。」他洗净了手,把我招呼过去。

      「去哪儿?」

      「去我家好吗,我奶奶做了夜宵,吃完我给你送回来。」

      于是我很没出息地跟他走了。

      高扬的奶奶是个瘦小的老太太,却比我想得要精神矍铄得多,一双眼睛虽然浑浊,面上善意却不减丝毫。

      奶奶的手很糙,又很暖,轻轻地搭在我头上,「是扬扬的朋友吧?奶奶做了面,一起吃,一块吃饭热闹。」

      说着就进屋去端了面来。

      高扬俯身悄悄道:「奶奶喜欢和大家一起吃饭,但是平时总是很冷清,往后你经常来好吗?在我家看书学习都可以。」

      我微微瞪大了眼睛,虽然我也很喜欢奶奶,可是……

      他像是知道我的顾虑,解释道:「我有些时候也去网吧替人看通宵,奶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要是多个人照顾我也安心。」

      原来是这样,可我得问问孟琳。

      高扬点点头,接过奶奶手里的面放在我面前:「吃吧。」

      面很好吃,没放辣子,但是很鲜香,是和家里不一样的味道,我贪心地连汤都没留下。

      晚上我和孟琳说这件事时,她正漫不经心地卸妆,「去呗,多好的事啊,那小子以前功课不错,也能让他教教你,你不想上学吗,你先学着,改天我给你看看学校。」

      「真的?」我一下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惊喜地问她。

      她揉揉我的脑袋,哂道:「出息!」

      我兴奋地在床上多打了几个滚儿,直到把床垫滚乱才肯歇下来。

      6.

      打那儿往后,我就经常去高扬店里陪奶奶,高扬闲下来时也会给我讲题,有时还从怀里掏出几本习题册给我。

      「这是我以前上高中时用的,你多看看,没准儿有用呢。」

      我当然欣然接受。

      又过了很久,我十六岁那年,孟琳送我上了高中,不知她是怎么把我塞进去的,费了多少口舌,走了多少关系,总之我是有学上了。

      上学那天,高扬不放心地叮嘱了我一句又一句:「到学校要有礼貌,先跟老师问好,这样老师对你印象才会好。」

      「不要跟同学起争执,受了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找他。」

      「午饭不要不舍得吃,咱花了钱的……」

      「好了好了。」我打断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些话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早就记住了。」

      「行。」他又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去吧。」

      我第一次走进城里的学校,比镇子里的学校大的多,宽敞又干净。

      我的同桌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一双大眼上满是笑意。

      她向我伸出手:「你好呀,我叫吴优,你叫什么?」

      我有些胆怯,看着那双白净的手,忍不住将自己的小黑爪子藏在了身后:「杨青山。」

      她笑了笑,将我藏在背后的手拉了出来:「你的名字真好听,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啦?」

      朋友。

      我重重点头,嗯,我们是朋友。

      我高二那年,高扬家出了事。

      原来他除了奶奶一个亲人外还有个爸爸。

      他爸爸是个赌鬼,在外头欠了钱还不上,跑回老家来要卖了小超市。

      我放学过去时已经闹得天翻地覆,高扬和他爸厮打在一块,小超市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奶奶坐在地上哭嚎,谁也顾不上她。

      我扒开人堆把奶奶从地上扶起来,徒劳地大喊:「别打了!高扬!」

      打红了眼的男人不会听到我的声音,我只能小心避开他们将奶奶先拉出来,不知谁报了警,警察来了才结束这场闹剧。

      我和奶奶坐在警局的长椅上,奶奶一边哭一边骂:「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把老婆打跑了不说,每天在外头喝酒赌牌,一回来就打孩子,扬扬小时候被他打得简直没了人样,小手小腿上全都是淤青。」

      「后来他爸说要去外头打工,我想也好,他走了,我们扬扬就能喘口气儿了,哪成想,这一回来就要把房子给卖了,这个狗东西,卖了我们住哪儿啊,将来扬扬要结婚,没房子谁跟他呀?」

      她捶胸顿足哭得厉害,末了嘴里还一直念叨:「哎呦我的命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直至半夜高扬才出来,他爸跟着他身后恶狠狠地盯着他,「这房子写的是老子的名字,你想抢老子的房子,做梦去吧!明天看房的人就要来了,你们俩赶紧给我滚出去!」

      高扬攥紧了拳头又要揍他,我连忙上去拦住:「高扬,奶奶情绪不好。」

      少年的怒火仿佛一下子消散了,小跑过去蹲下身安抚奶奶。

      「你就是我儿子捡来的拖油瓶?」

      油腻腻的眼神在我身上舔,我尽量忽视这道强烈的目光,忍着不适道:「你才是拖油瓶,是你妈妈和高扬的拖油瓶。」

      「你!」男人扬起手要打,又似乎想到这不是可以闹事的地方,才悻悻收了手,不痛不痒警告了我几句。

      家里已经不能住了,高扬在宾馆开了两间房,把奶奶哄睡之后,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我转头瞧他,他已经闭上了眼,深深地窝进床垫里,面上骇人的青紫还没有处理过,我从口袋里掏出路上买的药膏,挤了点抹在他脸上。

      「嘶——」他被疼醒了,五官扭曲地看我,似在控诉。

      我将药扔到他身上,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小超市没了,家也没了,你怎么养活奶奶?」

      他没说话,我知道他也没打算。

      「你去跟孟琳干吧。」我说,「她最近准备把舞厅转手卖了,开个厂子,我知道你身上还有点积蓄,你就当入股了,亏了,也就是亏了,但成了,可就一本万利了。」

      孟琳谈了个朋友,有结婚的打算,她男人不愿意她继续在舞厅混,孟琳就想着干脆卖了吧,趁着现在经济发展好,做点生意,没准能赚。

      「可是……」他在犹豫,这是应该的,毕竟没有人愿意把钱交给别人。

      「我只是觉得,最近形势这么好,敢闯的人已经挣了大把大把的钱,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这么个豆芽菜都能从大山里逃出来,难道你逃不出来?」

      半晌,他盯着我笑了。

      「你真好看。」

      笑着笑着,他忽而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我。

      不,我不好看,我怎么会好看呢?

      我有些自卑地想。

      我又黑又瘦,脸上还有我妈掐出来的疤,那些疤不会好了。

      「是真的,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我长久地望向他,我想,他怎么也开始跟孟琳一样会说瞎话了。

      后来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高扬临时租了间小屋子,有个落脚的地儿,每天忙得团团转,一进屋就倒在床上怎么喊都不起来。

      我去高扬那儿的时候也少了,因为我迈入了高三,即将迎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7.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每天上学,放学,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高扬和孟琳的服装厂如火如荼地办起来了,凭着孟琳毒辣的眼光和高扬广阔的路子,一时间竟供不应求。

      那时的姑娘还保守,起初看着那些款式大胆的女装踌躇不决,孟琳率先带了一批姐妹穿着他们的衣服上大街上去宣传。

      吸睛的包臀裙小吊带惹来了一大片好的坏的艳羡的不解的目光,但每一个女孩都在自信大胆的笑,张扬的红唇宣告她们内心的澎湃山川。

      这是一个熠熠生辉的时代。

      每个人都独一无二。

      我高考前几个月,正是高扬和孟琳最忙的时候,他们计划把这批货产销到全国,如果这条路子能打开,那往后的生意就再也不用愁了。

      所以,一时间没人顾得上我和奶奶。

      高扬不在家,我索性就搬过去跟奶奶一起住。

      这天放学时,夜已很深了,但屋子里的灯都还敞亮,往常奶奶只会留堂屋一盏灯,难道是高扬回来了?

      我大步迈进家门,正想扬声喊他,声音却狠狠滞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看清来人后,我猛地一把将奶奶护在身后。

      我后槽牙咬紧,却还是止不住地上下牙打架,眼里的泪意在翻涌,我拼命遏制住那些恐惧、恶心、害怕。

      「你们想干什么?」

      来人正是我爸和我弟弟。

      杨得宝肥胖的身子往竹凳上一坐,满身的横肉便流向这椅子的每一个角落,塞得严丝合缝。

      我爸抬眼打量了下四周,笑了笑,张口带出呛人的烟味:「青山啊,你看看你,一走就这么多年,也不说回家来看看爸妈,要不是同村的刘癞子说看见你了,咱们还不敢相信呢。」

      「少说废话!」我呵住他,多年来被刻意遗忘的恐惧这会儿如野草般狂野疯长,我才知道,恐惧是不会忘的,它刻在你的骨子里,即便你死,它也会陪你一起埋入地下。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奶奶被我吓了一跳,连忙安抚我:「山山啊,跟你爸好好说,都是一家人。」

      我爸也不急,慢悠悠开口:「你现在小日子过得挺好啊,有男人养着,有好房子住着,可你倒是想想还在家里头受苦的你姐和你弟啊,你说你姐,前几年嫁了人,结果居然是个不能生的,哎呦呦造孽呦,婆家三天两头来闹,闹得我们是不得安生啊!」

      「你二姐夫索性在外头找了个小的生了儿子,你看看,多好的事啊,本来说把那儿子抱过来给青水养着,结果那死心眼的丫头,竟然一根绳子把自己给勒死了,呵!」

      「你弟弟马上要娶媳妇,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哪还有姑娘愿意嫁过来,这样,你多给我们点钱,给你弟弟娶媳妇,你弟弟一结婚,我们保证再也不来找你了,快点快点。」

      我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满心就只有二姐死了,她也死了,我后悔了,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出来,明知道山里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为什么还要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

      世界在天旋地转,晃晃悠悠找不到支点。

      我竭力找回声音,冰凉的手握紧了奶奶,企图寻找一些我还在人间的证据:「你们要多少。」

      「五十万!」杨得宝这时来了劲,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笑呵呵地过来,「你给我们五十万,怎么样,不多吧?别说没有,你男人办那么大的厂子还能没钱?唬鬼去吧你!」

      「我就是没钱!」我梗着脖子吼。

      「你能没钱?杨青山,这个世界上最饿不死的人就是你!没钱你去卖啊,你不能耐吗,搞钱去啊!贱蹄子还跟我吼上了!」

      奶奶这会儿也看出了来者不善,不知从哪儿捞出来根棍子,眯着眼要去打他们。

      但棍子还没落到他们身上,奶奶已经被一把推到了地上,杨得宝逼近,捡起地上的棍子杵她:「你个老不死的,还敢动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鬼样,瞎眼鬼么不是。」

      「你别碰她!」我被我爸钳制住无法动弹,只能无助地大喊。

      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实在不是我能撼动的,我眼睁睁看着杨得宝拿起棍子向我靠近,泪珠在我眼眶滚落,我拼命挣扎。

      一声闷响落下,我怔怔地看着倒在我面前的奶奶,汩汩血珠淌在地上,额头破了个大口子,她好像没了生息。

      杨得宝手中的棍子掉落,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他是想教训我,但没想到奶奶会冲上来挡住我。

      我爸这时也顾不得我了,趴在地上慌乱地去试她呼吸,「没……没气儿了……咋、咋办,出人命了!」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眼中只剩大片大片的猩红,一时间,那些离我而去的人一个个在我脑海里变得异常清晰,大姐、二姐、奶奶……

      都去死吧!我们一起下地狱!

      趁着两人不备,我一把打开抽屉拿出把水果刀,对着他们的后背就要扎过去。

      眼看着刀落在杨得宝身上,一股大力把我猛地推开,刀锋只在杨得宝身上划了一道口子,不深。

      不够!不够!我要他偿命!

      我红了眼,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刀,不知何时赶来的高扬紧紧把我抱住,孟琳愕然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我登时回神,水果刀应声而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血……好多血……全身都是血……

      我已经分不清身上是谁的血了,只记得晕倒前最后看到的,是破门而入的警察把那两个魔鬼摁倒在地上的模样。

      我醒来时,床边只有哭肿了眼睛的孟琳。

      她见我醒了,才怔松地将我扶起来,我张了张嘴,没敢问。

      孟琳知道我想说什么,率先开口:「今天是奶奶火化的日子,高扬去火葬场了,等会儿就回来。」

      「……那两个人呢?」我冷静开口,喉咙沙哑得不成音。

      「牢里关着呢,你放心,不会有他们好果子吃的。」

      「我要告他们。」

      「什么?」

      我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看向孟琳:「入室抢劫,蓄意杀人,我要告他们,我要他们死!」

      杀人要付出代价,在我拿起刀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准备,直到现在也一样。

      8.

      奶奶的葬礼期间,高扬一直很沉默,不跟任何人讲话,包括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一看到他,滔天的愧疚几乎就要把我吞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两个人渣付出代价。

      从一开始,我的出现就是个错误,那就让我,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开庭那天,我坐在原告席上,身旁是缄默的高扬。

      我一字一句极其冷静地陈述那天的场景,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口就裂开一道口子,这疼痛经久不息,清醒地提醒我,不要忘记仇恨。

      法庭上杨家父子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主张自己是过失杀人,诉说自己的无辜,但结果已成定局,人证物证俱在,未来的几十年,他们注定不会好过。

      我终于亲手把我多年来的噩梦踩在脚底下,碾碎,践踏。

      再然后,我如期参加了高考,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或许我就是这么一个冷血的人,我报考了省外的大学,乃至离开,都没有再见过高扬一面。

      我们无法平静地面对对方,那么就不要再见了。

      9.

      大学期间,我忙着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几乎与广州断了联系,唯有孟琳常常给我打来电话,话里话外偶有透露高扬近况,我知道他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也在重新复习准备高考。

      知道他过得不差,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对孟琳说,以后不用告诉我他的消息了。

      读完大学,我又留在本校读了研,读了博,然后留校任教。

      那段时光似乎已经离我远去了,我再想起时也只剩心口模糊的钝痛了,不再尖锐,不再深刻,只是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没有人忘记。

      又是一个雪夜,我在楼下超市买了杯咖啡,准备上楼通宵写教案。

      转身之际,我眼角似乎划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清瘦,无声。

      我稳住呼吸尽量平常地走过,只是身后那道身影一直跟着我,不远不近,不慌不忙,存在感不强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我的脚步逐渐紊乱,愈走愈快,快到要跑起来,直到那抹身影将我拥住。

      「别走了。」

      我听到他隐隐压抑的哭腔。

      别走了,让我看得到你,让我抱得着你。

      这一刻,我抬头望天,这里不是常年不见雪的广州,这里极寒,极冷,一年四季都要自己挨过。

      生命给了我太多无法消融的大雪,而你是我灰白人生中永恒的春天。

      我回身,抱住他。

      就这样吧,我想。

      这一生太过冗长,我难舍与你分别,只想和你爱到大雪满弓刀,人间芳菲尽。

      这一年,我三十岁。

      窝在温暖的椅背里,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我才惊觉,那段岁月好像已过去许久了。

      于是,我平和而又宁静地拿起笔,写下这个故事。

      ……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出走的女孩。

      祝愿你们永远有逃跑的勇气和昂扬的斗志。

      祝你铮铮,敬你傲骨。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荆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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