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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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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的梧桐树又落了一层叶,青灰色的砖墙爬满了爬山虎,在初秋的风里摇晃着半枯的卷须。林小满踮起脚尖把牛皮纸信封塞进树洞时,指腹蹭过粗糙的树皮,像触到了爷爷手掌上的老茧。
“今天的夕阳是橘子汽水味的。”她对着树洞轻声说,听见身后传来自行车链条的叮当声。
周明宇的车筐里总躺着本翻旧的诗集,车铃被他按得清脆:“又在跟树说话?”他单脚支地,校服领口别着片梧桐叶,“你爷爷说,这棵树比巷子里所有的房子都老。”
林小满把信封往里推了推,转身时裙摆扫过满地碎金似的阳光:“它会保守
秘密。”她记得七岁那年,爷爷蹲在树下教她折纸船,树皮上斑驳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爷爷说,从前的人会把心事写在纸上,藏进树洞里。”
周明宇从车筐里抽出本笔记本:“那我们也来做个约定吧。”他撕下两张纸,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把想对对方说的话写下来,每天放学都塞进这个树洞。”
梧桐树的影子在他们脚边拉长,林小满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发现他睫毛上沾着片金黄的梧桐叶。
第一个信封里,周明宇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猫咪。林小满认出那是巷尾张奶奶家的三花,它总蹲在邮筒上看往来的行人。“它昨天偷了李爷爷的鱼干。”字迹旁边画着个吐舌头的笑脸。
她把信笺夹进日记本,忽然听见树洞里传来窸窣声。伸手进去摸索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拽出来才发现是枚生锈的铜钥匙,挂着串褪色的红绳。
“这是什么?”第二天见面时,林小满把钥匙摊在手心。周明宇的眼睛亮起来,他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钥匙竟严丝合缝地插进了锁孔。
盒子里铺着层暗红色绒布,放着半叠泛黄的信笺。最上面的信封写着“致阿禾”,字迹娟秀得像初春抽芽的柳枝。
“1987年10月12日,今天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像你送我的那条格子围巾。”林小满轻声念着,周明宇忽然按住她的手——信纸上印着朵风干的玉兰花,边缘已经发脆,“这是三十年前的信。”
他们蹲在树下读完了所有信。写信的姑娘叫苏晚,总在信里描述巷口的四季:春末的梧桐花落在青石板上,夏夜里卖冰棍的自行车铃,深秋被雨水打湿的煤球炉,冬晨窗玻璃上的冰花。而那个叫阿禾的人,始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也许阿禾的信还藏在树洞里。”周明宇仰起头,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跳跃,“我们找找看?”
他们在树洞里摸到过被雨水泡烂的纸团,捡到过孩子们丢弃的玻璃弹珠,甚至发现过只正在冬眠的刺猬。直到某个飘着细雨的黄昏,林小满的手指触到个硬纸筒,抽出来才发现是卷用蜡纸包裹的胶片。
周明宇的爷爷有台老式幻灯机。当白墙上映出泛黄的影像时,林小满忽然捂住了嘴——照片里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站在梧桐树旁笑得灿烂,怀里抱着本《普希金诗集》。
“这是苏晚。”周明宇指着照片角落,“那时候的梧桐树比现在细多了。”
胶片里藏着整个八十年代的夏天: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靠在树干上看书,姑娘举着相机跑过青石板路,巷口的爆米花机嘭地炸开白雾,孩子们举着搪瓷碗哄抢。最后一张照片是未完成的合影,苏晚站在树下,身旁留着个空位,相机似乎被突然撞了下,画面微微模糊。
“我爷爷说,以前这棵树下有个信箱。”周明宇忽然开口,“木头做的,漆成绿色,后来被台风刮坏了。”他从爷爷的旧物里翻出张报纸,1990年的社会新闻版印着张照片:台风过后的巷口,断成两截的木信箱躺在梧桐树根旁。
林小满注意到报纸角落的寻人启事:“寻找苏晚,1968年生,于1990年8月15日走失……”照片上的姑娘,正是胶片里梳麻花辫的少女。
他们开始在树洞里交换更长的信。林小满写她妈妈寄来的海产干货,写她总在数学课上打瞌睡;周明宇写他爸爸在外地打工的事,写他偷偷攒钱想买台二手相机。
“等我学会拍照,就把梧桐树的四季都拍下来。”他某天的信里夹着片完整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得像张地图。
梅雨季来临时,树洞里的信开始受潮。林小满发现周明宇的字迹变得潦草,有时甚至只画个简单的符号。
“你最近怎么了?”她在信里问。三天后收到的回信只有一句话:“我可能要搬家了。”
那天放学,林小满在树下等了很久。周明宇的自行车声终于响起时,他的眼眶是红的。“我爸在深圳找了工作,下个月就走。”他把车筐里的诗集塞进她怀里,“这个给你。”
书页里掉出张照片,是周明宇用拍立得拍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子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背面写着:“等我回来。”
他们像往常一样交换了最后一封信。林小满写她会每天清理树洞,写她会替他照顾张奶奶家的三花猫;周明宇写他会记得寄明信片,写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夏天。
搬家那天,林小满躲在窗帘后看周明宇家的卡车驶离巷口。他抱着个纸箱站在车旁,忽然朝她的窗户方向挥了挥手。
树洞里的信渐渐积了厚厚一叠。林小满把它们放进那个铁皮盒子,和苏晚的信放在一起。每个周末,她都会来打扫树洞,有时会对着空荡荡的洞口说说话。
“今天三花生了三只小猫。”
“巷口的爆米花爷爷退休了。”
“数学老师还是老叫我罚站。”
秋天到来时,她收到了周明宇的第一张明信片,盖着深圳的邮戳。背面是他拍的海边日落,写着:“这里的夕阳是咸的。”
林小满在整理苏晚的信时,发现其中一封的背面有淡淡的铅笔印。她用橡皮轻轻擦拭,渐渐显露出几行字:“阿禾,我知道你看得见这些信。如果那天你没有躲在电影院里,如果我没有说那些气话……”
她忽然想起周明宇爷爷说过的事。三十年前,巷子里住着个叫陈禾的青年,总在梧桐树下拉小提琴。后来他考上音乐学院离开了,不久后苏晚就失踪了。
“也许阿禾的信藏在别的地方。”林小满抱着铁皮盒子去找周明宇的爷爷。老人听完沉默了很久,从樟木箱底翻出个旧琴盒。
垫布下藏着个牛皮纸信封,收信人是“梧桐树”。字迹苍劲有力,邮戳显示是1990年9月。
“晚晚,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回到巷口。我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每天都对着你的照片拉琴。那天在电影院门口,我不是故意要躲开……”林小满念到这里时,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信的末尾说,陈禾回来时,梧桐树还在,信箱却没了。他在树下站了三天,最后把信塞进了树洞。
“后来陈禾先生每年都会回来一次,就在苏晚失踪的那天。”周爷爷叹了口气,“前几年他还来呢,拄着拐杖,在树下站很久。”
林小满忽然有了个想法。她找出信纸,以阿禾的名义给苏晚写了封回信。她写陈禾如何在音乐学院思念她,写他后来成为小提琴老师,教孩子们拉他们当年最喜欢的曲子,写他从未忘记那个在梧桐树下等他的姑娘。
她把信塞进树洞,就像三十年前的陈禾那样。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声响仿佛谁在轻声叹息。
五年后的夏天,林小满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邮件。信封上的字迹有些眼熟,拆开后掉出本摄影集。
封面是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树下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正低头往树洞里塞信。翻开内页,全是不同季节的梧桐树:春天的新绿,夏天的浓荫,秋天的金黄,冬天的枯枝。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是两个坐在树下的孩子,女孩正把信封塞进树洞,男孩举着相机在拍照。
附页有张便签:“我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学摄影。这个周末回来,在老地方等你。”
林小满抱着摄影集跑到巷口时,夕阳正把梧桐树染成温暖的橘色。树下站着个高个子男生,背着相机包,看见她时笑得像多年前那个夏天。
“你看,我把梧桐树的四季都拍下来了。”周明宇的声音带着笑意,“而且,我发现了个秘密。”
他从树洞里掏出个信封,正是五年前林小满替陈禾写给苏晚的回信。信封上多了几行娟秀的字迹,像是用褪色的墨水写的:“我看到了。这些年,我在江南的小镇种了许多梧桐树。”
“这是上个月发现的。”周明宇指着树洞深处,“好像有人定期来这里。”
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林小满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树洞里的秘密,无论是三十年前的,还是五年前的,都找到了属于它们的归宿。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满地金黄的落叶上。周明宇举起相机时,林小满正踮起脚尖,往树洞里塞进一封新的信。信封上写着:“下一个秋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吧。”
树洞里的信还在不断增多,像年轮一样记录着时光。而那棵老梧桐树,依然静静站在巷口,守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秘密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