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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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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沙土倾倒在一副黑漆漆的棺木上。
里面躺着一位身着正红色襦裙,左额上流淌着红色血迹的女娘,脸色红润,紧闭的双眸瞬间睁开。
额头传来痛感,眼前的黑暗,她瞬间反应过来。
这是她的大婚之日。
新夫婿是染病而亡的何家二郎。
而她是被选中的祭品。
”这小娘子看着挺康健,怎么会殇了?”
“听闻是何家花重金,为自家病弱的郎君挑选新妇冲喜,谁料想撑不到婚期。”
轻薄的棺椁渗进外面的交谈声,暖娘不敢发出动静,只能静静地听着。
“那这是……”
“新婚成喜丧,何家的新妇,生死都是他家的人。”
“听说这女娘是穆家养在外头的,穆家舍不得聘金,也舍不得嫡亲的女儿,就把她送给何家。也是个可怜人啊。”
埋土的老丁听到这番话,想到家里的小女儿。
他趁着同伴不注意,把结实的土堆踢松散。
棺木里的暖娘,脸色如常,等到外头没有声响。
她抬了抬僵硬的手,往发髻摸去,摸到一支钗头凤拔下来。
黝黑狭小的空间里,呼吸变得急促,暖娘摩挲着四周,没有其他物件。
小气鬼。连陪葬都不给几件。
暖娘弓着腰,在棺盖处摸索,用钗子一翘,木头发出吱呀的声音,打破寂静。
她使出全身力气,没能抬动棺盖。
暖娘右手轻扣敲打着棺壁,寻到声音最清脆处。
她从颈后掏出一个冰凉的石枕,双手紧握,指尖泛白,朝着棺壁砸去。
脆弱的棺木禁不起碰撞,发出低沉的声响。
暖娘心里一松,幸得何家不厚道,连下葬的棺材都用下等废料。
此时倒是祝她一臂之力。
棺木经过反复击打,木头裂开多道细纹,出现个缺口。
她用凤钗将黄土搅碎,伴随着乌鸦的叫喊,暖娘忙碌起来。
……
一抹朝阳打在小小的坟丘上。
土堆旁开了个小洞,伸出一双混着泥泞和血丝的手,紧接着有个身影挤着洞口,探出身来。
红色的喜服染得半黄半红,暖娘扯下头上零碎的发簪银钿,左手上提裙襦,大步朝前。
暖娘借着朝曦,一路上避开坟堆,逃出荒山。
由于冥婚的缘故,暖娘全程躲着人流,转头拐进一处低矮的屋舍。
往常贴着双武神的蓬门,多出张白色的封条,还加了一把锁。
暖娘额头冒出几滴细汗,嘴角紧绷,她想到前几日卢娘的不寻常的举动。
心里难安。
三日前她们约好,今日在此接头,离开羊城投靠闽州远亲。
眼下迟迟未赴约,莫非师傅……
暖娘滞留在门前,引起老丁的注意。
“暖娘怎可留在此处,快快离去。”老丁倚门偷看,四下无人时出言相告。
“昨夜之事,暖娘谢过丁大伯。”暖娘双手挡在胸前,微俯首屈膝。
老丁压低声音,伸手把暖娘拽进门内。
“暖娘这是做什么,多亏你旧岁在河边救下我家小女,这份恩情从不敢忘记。”
“再说昨夜我只不过寻份差计,”老丁连忙扶起对面的暖娘,“哪知主家姓甚名甚。”
暖娘询问道:“卢娘可是遭遇什么事?今日我等她,却迟迟不见踪迹。”
“卢娘……她……殁了。”
“卢娘前天夜里用披帛把自个挂到房梁上,直到丑时才被人察觉,身体僵硬,人留不住。”
暖娘脸上的红润褪去,留下苍白的底色,耳边传来爆鸣声,许久她才找回干瘪的嗓音。
”丁大伯可察觉到异处?这几日可有陌生面容,亦或奇怪的事端?”
“前日一直有官老爷进进出出,老汉还和差爷打听,听闻卢娘她犯的是杀九族的大罪,这些官差从洛阳南下,带卢娘赴京归案。”
”前天夜里,卢娘的尸首被发现后,那群官员脸色凝重,不知在寻些什么,把屋内的土都刮掉几层。”
老丁眼珠无意地往左瞧,努力回想这几日的情景,恐怕落掉某处。
“哪怕定罪的犯人,也能等到秋后处决,纵是冤者亦可敲登闻鼓,上达天意。卢娘那般刚毅的性情,怎会自缢,其中必有蹊跷。”
这些年,卢娘不爱走动,也未听闻她与人结仇,到底是何事,将她逼上绝路。
此事疑点重重。
暖娘道:“卢娘尸首在何处安置,花些银钱周旋,将她弄出来,总要让卢娘入土为安。”
老丁看着眼前相识多年的小女娘,嘴边的言语又吞回去,面对她带着亮光的眼睛,实在不忍心道出真相。
老丁迟疑地张开嘴,低声道:“卢娘的尸身没留住,差爷一把火全烧掉,说是夏日炎热,尸体难以保存,要将她的骨灰带回洛阳复命。”
“为什么连尸身都不留给我,”暖娘喃喃道,“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祸事,以命相抵都不够,需要这般作贱她。”
“暖娘赶紧离开羊城,改日何家定会发现你还活着,到那时白白丢掉性命,眼下赶紧出城。”老丁把早已备好的包袱递到她怀中,一边推着人往外走。
“这是卢娘先前让我藏好,等你今日前来,将包袱交与你。”
“留着性命比什么都强,”老丁试图安慰道,“再说卢娘可不见得你这样,从前她那般疼你,怎舍得让你为此难过。”
“那卢娘可有留话给我,”暖娘声音带着沙哑,“那日她说过些什么话。”
“卢娘道她要去寻自由,才不愿留在这恶水刁民的地方。”老丁哽噎,一句话说半响。
暖娘盯着老丁的脸,发现他眼底泛红,也知他为卢娘伤怀。
将怀里的包袱拆开,里面有几套崭新的衣裙,是卢娘的手艺。
一袋碎银子混着几十个铜钱,还有一个旧香囊,路引压在最底下。
暖娘紧紧握住香囊,里面还残留些茉莉香气,是卢娘惯用的香丸。
卢娘这个长鼻鬼。说好的一起去闽州。说好要游遍盛朝。
她素日里连鸡都不敢杀的人,自缢该有多疼啊。
洛阳到底有何人,连千里之外的卢娘都不放过。
还有卢娘的骨灰,现今在何处,她一定要夺回。
换上新衣裙的暖娘,戴着白色帷帽,在城门口排队出城。
出城的百姓格外的多,堵得水泄不通。暖娘卡着出城的时辰,将袖子里的路引掏出来,双手递给城门守卫。
“官爷。”暖娘道。
“姓氏。”
“奴是卢家二娘,家住粤河畔旁。”
“去往何处?”
“奴姨母在闽南道,今日前去探亲。”暖娘扬起一个笑脸,温和道。
“放行。”
“不可。”一人远处疾步,挡在暖娘前头。
“刚衙里传来消息,十四五岁左右的女娘,不能放出城外,听说何家在寻人。”
“请卢家娘子改日再去探亲,”城卫朝着队伍,大声道:“今日不放行,请女娘们速速离去。”
暖娘接过路引,内心翻腾:看来要另寻出城之计,何家怕是发现她还活着。
人群里声音突然嘈杂,几个护卫模样的男子,正在拿着画像和城门的女娘对比。
暖娘拉紧帏帽上的白纱,趁着还未搜查到她,悄然离开。
她躲在人群外围,暖风吹拂她的纱帘,引起护卫的注意。
“前面那个娘子,站住!”
暖娘一听,拎起裙摆,大步疾跑。
她沿着熟悉的小巷穿行,绕过街上的小摊,整个人钻过叫卖的人群,跑到粤河畔的小桥上。
迎面走来一个壮汉,身穿褐色圆领袍,将肚子上的肉勒出几道深沟。
“穆家娘子,真叫我好找”,壮汉吐了黄痰,怒骂道:“要不是你出逃,我哪用来寻你。乖乖和我回去。”
暖娘往后一瞧,后面的护卫也涌上来。
前后夹击,暖娘所有的出路都被堵住。
暖娘小步挪动,脸色装着害怕的神色,语气冷静道,“我不是穆家娘子,你认错人。”
不知不觉中,她挪到桥边,谁知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河里。
瘦小的身躯淹没在黑黄的河水里,只留下几个涟漪,岸边传来惊呼声。
“该死!赶紧下河捞人,家主说过活要见人,死要全尸。”
此时暖娘正用力地凫水,她顺着水流而下,不知漂泊多少时日。
天色昏暗,她抓到一块浮板,用尽力气爬上去。
渡口停着一艘船舰,挂满黄色的纱灯,照亮整个渡口。
暖娘趁着夜色,双手一撑,从船尾一跃而上,她全身湿漉漉,衣裙紧贴躯体,在甲板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今日未进食的她,早就饿得没有力气,暖娘寻着香味,推开沉香木门扉,溜进一处厢房内。
屋内摆放着檀香木的床榻,正中间摆着一张带花鸟刺绣的屏风,屏风左侧摆着一张矮塌。
矮塌上还有几盘糕点,暖娘是让这香味吸引而来。
糕点做得格外精巧,比羊城最好的客栈卖得都好看。
暖娘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银袋子,喉咙滚动咽了下口水,心想:她就吃一块,会付钱的。
她快速将糕点塞进嘴里,还未咽下,门扉外响起脚步声。
暖娘落眼屋内,无处可藏,只能藏在屏风后头,身体蜷缩成团。
一阵香风绕进她鼻子里,清甜的香气,让紧绷的心弦愈发紧张。
陌生的女声响起,暖娘用力掐着胳膊内的肉,试图让脑子清醒。
“阿娘的病情愈发严重,不能让她知晓妹妹的下落。”
“府里传来消息,说圣上要求阿爷回京述职,还需我和妹妹一同回去,根本是不怀好意。”
暖娘侧着身体,用眼睛偷偷瞄着来人。
只见一位女娘,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堕仙髻,身穿红色宝相花长裙搭配轻纱短襦,额间点着梅花花钿。
她单手执扇,轻摇纳凉,整个人半趴在矮塌上。
“娘子,莫要说胡话,小心被人传到洛阳那位耳里。”一旁的女娘拿过团扇,轻轻摇动。
“这些年,五娘一直寻着七娘的踪迹,今好不容易寻到,谁知是死讯。”
“夫人一直放不下七娘……”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兵刃交撞的动静。
门扉上印出两道人影,“娘子莫怪,家里出了个逃奴,正令人搜查,惊扰娘子是何家不是。”
暖娘心跳落了一拍,她冰凉的手臂,被一股温热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