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涛动》十万赫兹

2、梁珏

　　前城的夏天总是来得很早，走得很晚。

　　九月份暑气正浓，窗外的榕树枝叶虬结，榕须帘幕似的垂落下来，铺天盖地地遮蔽了天光。几缕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泼泼洒洒地跳跃到窗台上。噪鹃鸟隐匿其中，不厌其烦地放声长鸣，和知了一起，奏响了仲夏狂想曲。

　　新学期第一天，整个高二年级闹哄哄的。班级里各课代表叫嚷着收暑假作业、邻座的同学几天没见正兴致高昂地聊天，教室就像一口马上就要煮沸的水。要是在这时滴入一滴热油，保准炸翻了锅。

　　“欸——我去——”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从走廊一路传到零班内。
　　只见一道残影在班级门口飞过，而后猛地顿住，将将停住了车。之后一个身形挺拔的人影站在门口，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道：“波哥要带人来查手机了！”

　　一滴热油入锅，班级瞬间又沸腾了好几个度。课代表不收作业了，同学间也不互相聊天了。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伸进桌洞或是书包之中，慌里慌张地在找东西。

　　“快快快，藏哪里啊！”

　　“把你的手机给我，我放厕所水箱里。”

　　这时插进一句：“别放水箱！你忘了，高一的时候有个班放男厕所水箱，被波哥上厕所的时候发现了！”

　　“那放哪里啊！”

　　刚刚站在门口通风报信的男同学早已不见，他急匆匆地冲回自己的座位上，从一本书的夹层中翻找出自己的手机。他边找边回头对身后的人说：“小鸣，你的手机在哪呢，快给我！”
　　然后他突然停住，才发现身后竟是空无一人。原来这人根本还没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7：20，再过二十分钟就要上班会课。

　　此时的校门口，一辆黑色卡宴碾过门口的水泥路面。

　　贺连明解开安全带，笑着扭头看向后座上的梁珏，“小珏，舅舅送你进去吧。”
　　梁珏回过神来看他，本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打了个弯，应了一句：“嗯。”

　　他从上车以来，除了一开始在车门边叫了贺连明一声舅舅，再没有主动开口说过话。开车的时候贺连明倒是想和他搭话，梁珏从后视镜几次三番地看见他欲言又止的嘴。生硬地聊了几句，贺连明看出他没有多大兴致，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一路上，繁复的街景从车窗滑过。新区人来人往、车流如织。相比之下，老旧居民楼遍布老城区，街道上多是晨跑和遛狗的人。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附中这条小巷街角的一家面包店。他在心中轻声默念了一遍名字，轩轩面包店。

　　本来他今天该七点钟准时到学校，正好是他们和年级主任约定的时间。但贺连明忘记了他还有这么一个便宜外甥，愣是给忘了。

　　他开门下车，扑面而来一股热浪。梁珏晒得睁不开眼，贺连明一把搂过他，“走吧，和你们王老师约好的。”

　　梁珏下意识得想躲，但还是止住了。他硬是强迫自己没动，仍由贺连明揽着他的肩，闲庭信步地走近附中大门。

　　前城附中，全市第二的中学，除隔壁一中外本市最厉害的学校。近年来学校缩招，生源质量上升。同时领导班子的老头基本都要退休，来了一次大换血，改革了很多管理制度，高考成绩年年攀升，已经有隐隐比肩一中的势头。

　　和贺连明约好的年级主任王波，此时此刻正着急上火地等在办公室。他后面还有事情要处理，而转校生梁珏竟然还没到。

　　而且当初和梁珏的家长约好七点见面，现在过去快半个小时，人影都没见着一个。

　　贺连明领着梁珏走上二楼，他从校门口走上楼，背上已经汗湿了。但他始终没说话，任由贺连明揽着自己。

　　贺连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弯起指节连扣三声办公室的门，三下之后门被打开。

　　王波搓着手笑着走出来，只见其人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只到梁珏的肩膀。身形不胖不瘦，穿着polo衫，肚子那块的布料被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头发剪的利落，两鬓被修得很短。戴着无框眼睛，虽是笑着的，但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这时候还没上课，走廊依旧闹哄哄的。而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王波笑着带两个人走到尽头的一个转角，这个转角很小，就够塞下两个人，不容易被看到。

　　王波先是和贺连明握了握手，贺连明又用路上堵车来搪塞今天迟到，嘘寒问暖地客套了几句，最后才把话题落到今天的主角身上。

　　王波撇过半个身子看站在贺连明后面的梁珏，眼睛笑起来，皱到一起，“这是梁珏吧。”

　　他似乎是对梁珏很满意，看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长着大高个，戴着副眼镜。皮肤白，眉毛浓，长得剑眉星目。斯斯文文干干净净，是很讨长辈喜欢的那类长相。

　　但他唇色很浅，眼睛看着地面，或者往远处瞧。眉眼总是垂落的，让他的长相所带来的旖丽气质弱了不少，让人觉得寡淡。

　　没等贺连明说，梁珏笑了一下，主动开口说：“王老师好。”

　　王波笑着应了一声，之后梁珏没再说话，干巴巴地站在一旁听两位大人唠嗑。

　　最后贺连明拍拍王波的肩膀，“还得拜托你，王主任。”
　　王波也应和地笑笑，“肯定的，梁珏这样的好苗子来我们附中，一定要好好栽培。”

　　闲言少叙，贺连明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和梁珏交代一声，“行小珏，舅…我走了，回家的路记得吧，不行我来接你。”

　　而后他便下楼离开。而王波也有着急的事，梁珏与他并肩而行，步履匆匆。他开口对梁珏说：“额…我先回一趟办公室，一会我带你去你班上。”

　　“第一节是班会课，拿书不着急。我让你们唐老师下了课带你去拿，”

　　梁珏跟着他走到刚才的办公室，他进门从桌子下找了半天。梁珏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等。随即他看见王老师从桌子底下掏出三个金属探测仪。
　　梁珏：“……”

　　王波又叫了另外两个老师一起，他们出来的时候看见梁珏，熟稔地对王波说：“主任，这是你班上的学生？没见过啊。”
　　他们走得很快，每人手里都攥着一把金属探测仪。梁珏跟在他们身后，听见王波说：“不是，转校生。”

　　梁珏习惯眼睛盯着地面走路，因此前面三个人停下来时他没有察觉，直到他差点撞到其中一位老师。他牙齿有点打磕绊地道歉：“抱歉，老师。”

　　另外两个老师都很年轻，梁珏感觉他们大概二十多岁，其中一名可能有三十岁。他抬头的时候看见两人都对他露出一种很慈爱的笑容。

　　王波见他赶了上来，便又转身。他似乎是很着急，路上一直在看手表。梁珏偏头看见每间教室里面都很吵，但他们经过的时候就又安静了下来。里面的学生像是冻结了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地目视着他们走过。

　　他又去看走廊的另一侧，外面都是学校种的各种绿植。梁珏没见过，这座城市与他的家乡区别太大，无论气候还是生活，他都还是没有适应下来。

　　这里阳光充足，多雨，因此他总能感觉空气中饱含着水分，围绕在他的鼻尖，让他总是能够似有若无地嗅到潮气。在从前，他看见瓢泼大雨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在他来到前城的那一天，这座城市就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让他淋成了落汤鸡。

　　这里的植物常青，一年四季落叶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阳光透过绿叶，折射出缕缕青翠的光，照得梁珏微眯了眼。

　　他的耳边充斥着蝉鸣声，还有教室中传来的人声。他忽然开始觉得不真切起来，一切声音在他的耳边都仿佛蒙了一层。梁珏再次看向走廊外的天和树，他晃了个神，忽然觉得这里的夏天很长很长。

　　倏的王波出声：“梁珏，这就是你的班级。”
　　梁珏抬头，看见门口挂着的牌子，高二理（0）班。

　　他看向教室里面，学生都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他抬脚就要走进去，却被一位年轻男老师拦住。

　　他笑眼咪咪地看着梁珏，“梁同学，保险起见，我们也要查一下你的书包。”

　　他说完这话，举起手中的金属探测仪。

　　梁珏没有说话，他利落地脱下书包，拉开拉链，敞着口子任由老师拿着机器在里面扫来扫去。之后他又拉开书包的其他拉链，全都扫了一遍。最后他让梁珏转过身去，给他来了个全身体检。

　　机器没有响，男老师十分满意地对他说：“可以了。”

　　随后王波走进教室，两个老师紧随其后。王波站在讲台上，十分严肃地开口：“这个呢……开学第一天，新学期新气象。同学们都知道校规规定不能带手机，抓到就会记过。为了开个好头，今天我们会严查！要是有哪个同学带了，现在可以主动上交，我们会从轻处理。”

　　“要是死不悔改，被抓到了，后果就很严重！”

　　“还有要是有其他的电子产品，像mp3、手表、老人机什么的，也提前交上来，裤兜里有硬币的也提前掏出来，查完之后再还回去。”

　　话毕，有三两个学生走上讲台交出自己的电子设备。王波见没有人要交，就让另外的两个老师下去查手机。

　　梁珏没有进去，教室这会太安静了，他进去会很显眼。他靠着墙站在门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他扭头去看，在走廊的尽头跑过来一个人。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校服短袖，单肩背着书包，书包的的带子在风中不断飘扬。

　　来人行色匆匆，整张脸皱在一起，他跑到梁珏身边。他奇怪地咦了一声，随即语气轻松地问他：“你是零班的吗？”

　　梁珏点头。那人又偏过身体去看教室里面，又很快缩回来，他压低声音问：“波哥在查手机啊？”

　　梁珏点头，那人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握在手里。他攥得很紧，梁珏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教室内两个老师马上就要查完，梁珏看见旁边的人不断伸头去看。

　　忽地那人转过头，和梁珏对视上。再然后他笑了起来，眼下的皮肤皱起来，他用胳膊肘去碰梁珏，小声地、带着商量语气地说：“同学，你的书包查过了吗？帮个忙呗。”
　　梁珏头皮一紧，听见他接下来的话：“我可不可以把手机藏到你的包里。”

　　空气凝固了一两秒，梁珏再次卸下书包。那人看见梁珏的动作，赶忙制止，“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不麻烦你。”

　　接着他自然地拉开梁珏书包的拉链，电石火光地把手机放了进去。

　　他刚放完，三名老师就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王波看见他们，皱起眉头说：“林与鸣，怎么第一天上学就迟到。”

　　林与鸣只顾嘻嘻地笑，梁珏再次看见他眼下皱起来的皮肤。他故作严肃地保证：“波哥，这不还有一分钟才打铃吗。我保证，绝对绝对没有下次。”

　　说完他朝梁珏使了个眼色，两人准备一起进门。王波伸手拦住他，“等等，我查下书包。”

　　林与鸣瞪大眼睛看向王波，随即像是认命般脱下书包。王波接过身旁老师递过来的机器，弯下腰亲自翻找。他把林与鸣的书包拉链全部拉开，里里外外地扫了一遍，就连他放水杯的地方都没放过。

　　“波哥，那就是放水的地方，怎么可能放得下手机啊。”林与鸣不满地说。

　　忽然，机器响了两声。梁珏看见身旁的人很明显地怔了一下，而王波如同势在必得一般，用手从里面不断地翻。

　　林与鸣歪头看向梁珏，眉毛皱起，轻咬嘴唇，眼中释放出疑惑和求救的信号。梁珏歪头，不去看他。

　　林与鸣欸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回头。只好看着王波在他的书包里摸来摸去。

　　倏的王波的手顿住了，歪嘴笑了起来。再仔细摸了摸，又变了脸色，林与鸣看他从书包里找出两枚硬币。

　　王波：“……”

　　旁边的两位老师：“……”

　　梁珏：“……”

　　林与鸣：“……”

　　王波忍无可忍地说道：“说了多少遍，把硬币钥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提前拿出来！”

　　紧接着领着两位老师愤愤离去，林与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是好学生啊，波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