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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海棠院落近黄昏 ...

  •   着实喜欢坐在窗前朝着院子愣神,什么都可以不想也什么都可以思忖。

      左手托腮支在桌案上,右手反复转动着笔杆。中指轻推笔管,绕着拇指转圈,连续不断和呼吸一般自然。

      院子里有白玉兰、绣球树、还有海棠树,廊前种着几株月季,正开得一簇一簇的,天井上一方天空既蓝且远。只这么着,就可以斯磨好多时光。

      “格格,该吃药了。”我回头莞尔,是蓉长。

      静静接过在手,压手杯里黑黑稠稠,药味萦绕倒也不冲鼻难闻。有点象炭烧咖啡,咖啡?我的头又疼了。“格格,格格?”深吸口气,一股脑子罐下去,极苦皱眉。蓉长已举起茶缸,我就在她手中喝了一口,清漱拮拭。又自转向窗外,发呆。

      “陶嬷嬷来了,里间儿坐吧。福生,倒茶。”应该是蓉安。

      “陶嬷嬷。”“采姐儿,采姐儿”这是在唤我么,“格格吃过药啦?”陶嬷嬷轻声道。“嗯。陶嬷嬷您坐。”“格格这几日还好?老夫人打发我来瞧瞧。”老妇俟身在我对边一侧坐下。“格格看着还好,就是不认人不爱说话。任你说个七句八句的才应一声。”人影轻拂,蓉长已立在我一边。“唉,小小年纪怎么就多病多灾的,看在人心里头实在是,——”些微的抽泣,让我好生诧异。他们在说谁,是我么?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怎的又哭上了。“咱们这宅院,也算是好人家了,偏偏磨难不少。”陶嬷嬷叹道,“原不该和你们姑娘家家扯上个这些,只是小格格身子娇贵,你们服侍必是要紧仔细。老太爷就不说了,老夫人自己个儿也是病不断根儿。夫人倒好,还有个聿哥儿拖着呢,小格格又是这样儿。夫人心也硬,景哥儿走了两三年的光景,把他屋里人都打发干净,越发人丁零落了。唉,若是两个阿珲都还在,我哪还要操这份心呐。”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蓉长亦是陪着静静落泪。

      他们似当我不存在,可他们说的我却一点也不明白,倒像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一出曲目。

      又询问日常事项,嘱咐屋里众人做事务必妥当细致。“多早晚了,我也该去回老夫人了。”陶嬷嬷起身走到我跟前,轻抚我头顶,“乖孩子,好生养着。嬷嬷还来看你。”朝她微笑,她的眼圈又红了。

      时间便在浑浑噩噩中如水般轻轻流淌而过。

      不再去想那些会让我头痛的事情了罢。日子总要继续,何苦去找不自在呢。

      常日里也不光坐着发呆,每每也淘气生事。玛法虽是一家之长,自然少不了立些规矩。只因怜我年幼失怙身体潺弱,亦不舍得加以责罚。倒是陶嬷嬷一日说我几句,听到玛法耳朵里,还叫人传话说不要太拘了我。自此我益发得意,隧在院子里称王。只是玛法因事务繁琐难得遇到几回,我却总惦记着他稀疏的几根胡子。

      因从前的事都不大记得,渐次喜欢听听蓉长蓉安话些家常,与他们说说府里的事情。偶尔出院子逛逛,时常还去给太太、额娘请安。太太的病也由此一天好过一天。在额娘屋里,颏聿格会跑前跑后叫我“姑爸爸”【注】,偶尔他耍疯了晚上还尿炕,倒让我被额娘一顿好说。府里头近日更又添了一桩喜事,玛法承皇上恩典,晋封为通政使司通政使授武义将军。上下一时欢天喜庆,都说是神佛保佑祖宗显灵。

      一日,闲坐在上房里,我又央求陶嬷嬷讲故事。太太身子日渐康复,午睡后就喜欢斜歪在南炕上。祥瑞跪于太太身侧敲背打扇。我就坐在塌板上,背倚炕墙半伏在太太身前。太太伸手抚着我的发辫。
      “小格格就是磨人,又要听什么呢。”陶嬷嬷笑谑道。

      “陶嬷嬷,上回你已说过了翁库玛法的故事,今儿就讲玛法传。”太太噗哧笑出声来。

      “啊哟,小祖宗,可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翁库玛法是英雄贤烈,玛法自然也是忠门豪杰,——”待要再说,却见陶嬷嬷憋嘴挪挪太太那边,我立时会意,委泥到太太怀里,道:“陶嬷嬷定然不若太太知道玛法的,太太若要疼唐采,便说与唐采知道,让采儿也长长见识,不负我这名门之后的美称。”

      “扯你的骚,现成捡个名门之后,多大个人了也不害羞。”太太实在给我搓揉得吃不消,不得已说,“不过,讲讲倒也不妨事。好教年轻后辈知道,祖上吃了多少苦头才挣来个你们这些讨债的。”语音一顿,“外人皆看着咱们色赫图世家光耀,谁曾想咱们先人流了多少血才换来如今的体面。你玛法确是少年英雄,年青时跟着你翁库玛法见了不少世面。”喜瑞端着酸汤子上来,陶嬷嬷接过手递给太太,一边插口道,“要不候爷也断不会把自己最心爱的格格嫁过来。”太太摆摆手便递过来给我,伸手接了。“要说候爷也算慧眼识英雄,才不旺了老夫人这体貌。”

      “都老成一把骨头了,还哪里有体貌。”太太叹了口气“当今圣上英明决断,年轻时做下通天惊地的事业,也才有如今的好光景。”陶嬷嬷接口道,:“是这话呢。只有登上千仞高峰,才能听到雄虎的吼声。”

      “丁未年【注】,你玛法领命出军打四川。古人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何况还要带兵打仗。脚上纵穿着鹿皮靰鞡也经不住,脚掌磨出的血泡有铜钱大小。饿了就吃咂耙,渴了就喝河水,有时连着几天竟连口热汤都吃不上。唉,这一去就是6,7年,你翁库玛法临走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亲生儿子都没能赶回来见上一面,自古就是忠孝不能两全那。从四川一路打到江西,又从江西打到湖南,一起出征的八旗子弟,回来时都剩不下几个了。”下面的几个人早已忍不住在拭泪,我只紧紧握住太太的手。

      “南方总算太平了罢,这北边又生事端。戊午年【注】春上,你玛法又请缨去打老毛子。那极冷的苦寒之地,能生生把人的脚趾头给冻掉了,他的腿病便是那时置下根儿的。第二年,——”太太的话音渐弱,有一会的愣神。

      “今儿就先说到这儿,小格格下回再听故事罢,太太乏了,身子也没大好呢。”陶嬷嬷把茶盅递给太太,太太喝了口茶道:“你不是怕我伤神,你是怕我伤心。”“老夫人。”

      “这些年我吃斋向佛,一是为了老太爷减些罪孽,虽说他手下都杀的是判臣异族,到底是沾了血腥。二来,二来也是为了超度两个阿珲,一个窝莫罗【注】,好让他们在下面少受些苦,早日投胎再世为人。”

      “我色赫图一家,为了大清的江山可是尽其所有了。昂济多死在了湖南,唐采的阿玛留在雅克撒了,颏聿格的阿玛葬于乌兰木通。真真不负满门忠烈这几个字。”最后一句话,太太说得甚是铿锵有力。我腾地站起来,心血翻滚,道:“太太,若我生就铁血男儿身,定然也是要精忠报国,学玛法领军打仗,——”

      “乖乖,我的心肝肉。这哪还经得住你再去折腾,还不如直接拿刀劈了我呢。”陶嬷嬷轻拍我的头一下,“别说你太太、额娘了,你玛法定是头一个拦着的。”

      “唐采又淘气皮痒了?”却是额娘带着颏聿格来给太太请安了。众人又去逗弄小孩儿玩笑起来。

      【注】:
      姑爸爸:满族人对姑姑的称谓
      丁未年:康熙13年
      戊午年:康熙24年
      窝莫罗:满族人对孙子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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